九条猩红的因果线在他脑中炸开，每一条都通向死局。
夺皮，则血咒封喉；喊破，则嫁祸无辜。
虚先生的笑意像一张网，将他牢牢缚在中央。
死路，全是死路。
不，还有一条，一条以血肉为代价，剜骨为阶梯的生路。
沈观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的寒光取代，他从怀中猛地掏出一枚古旧的铜铃——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要用血，才能听见他们的哭声。”母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低语如刀刻进骨髓。
他没有丝毫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冰冷的金属狠狠砸向自己的右眼！
“铛！”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仿佛青铜锈蚀千年后的哀鸣，在空巷中回荡。
剧痛如烧红的铁锥刺入颅内，瞬间炸开。
耳膜嗡鸣不止，似有无数根银针自耳道首插脑髓，连呼吸都带着颅腔震颤的余响。
世界在他眼前撕裂成血色裂痕，视野边缘如同浸水的墨画般晕染、崩塌。
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顺着他苍白的面颊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更漏走到了尽头。
一滴，两滴，鲜血滴落在他脸上那张属于“王七”的人皮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张本己死寂的皮面，在接触到他鲜血的瞬间，竟像被投入沸水般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皮肉遇火缩紧。
皮上的眉眼扭曲变形，嘴唇开合，一个模糊的、属于沈昭的虚影竟从皮面上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无声的哭喊。
那哭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首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凄厉地回响，像是幼童在井底抓挠石壁，又似风穿过枯骨孔洞的呜咽。
原来如此！
忆井中抽出的记忆残片是所有“生皮符”的引子，而他沈家的血，是激活这记忆共鸣，让亡魂开口的唯一钥匙！
就在这时，风停了。
连血滴落地的声音都被吞噬。
一道青影如鬼魅般浮现，悄然立于三步之外的屋檐阴影下。
夜阑站在那里，一双眸子泛着幽幽的蓝光，仿佛能看穿血肉，首抵灵魂深处。
她凝视着沈观脸上蜿蜒的血迹，声音低沉而飘忽：“你流的血里，有十七年前的哭声。”
她抬起手，指尖微光闪烁，轻轻点在他额心。
刹那间，一股腥热的气息灌入鼻腔——是烧焦皮肉的味道，混着祠堂檀香与铁锈的腐气。
火焰冲天而起，映出一个少年被铁链拖行的身影，脚下拖出长长的血痕。
“不！我是沈家人！”他在哭喊。
族老们面无表情地念着咒文，将一块青铜镜投入井中……画面戛然而止。
沈观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黑血，掌心触到地面时，竟感到一丝来自地底的搏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她继续低语：“碑林藏千魂，血线通幽府。你不是在布阵，是在替天行道。”
沈观着手镯内壁那几乎看不见的名字，心中冷笑。
十七年前，当他们在《连坐书》上画押时，每人领走一枚银镯，说是镇邪避祸的护身符。
可谁都知道，那是枷锁——是绑定灵魂的诅咒信物，只待复仇者归来，便会自动回应血契之唤。
他缓缓抬手，抹去脸上的血与泪，动作却异常平稳。
他从袖中取出那卷记录着家族血脉的竹简，翻到沈昭的名字下，用指甲蘸着眼眶里新涌出的鲜血，在空白处补录了一行字：“罪不在面，在签。”
写完，他抬头望向夜空，喉间发出一声尖锐的模仿鸦鸣的啸叫。
片刻后，一只通体漆黑、羽毛边缘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的乌鸦破空而来，正是他的信使“焚语鸦”。
它盘旋落下，将七枚沉甸甸的银镯丢在沈观脚下。
沈观拾起银镯，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的碑林。
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园丁，将七枚银镯分别埋入碑林中七个隐秘的阵法节点——那些祖碑之间的纹路交汇处，地下似有低鸣回应，每埋下一枚，脚底便传来一次微弱的震颤。
随后，他捡起一块木炭，以血为引，在地面上将七个节点飞快地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符阵。
这不是普通的符阵——而是逆写的《归名图》，将本该消散的冤魂重新锚定于人间经纬。
每一滴血落下，地下似有低鸣回应。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阵眼中央，冰冷的目光扫过远处灯火通明的街市，低声呢喃，像是在对那些沉睡的名字宣判：“你们签下的不是名字，是与我沈观结下的罪契。今日，我便让你们的脸，自己说话。”
子时三刻，更夫的梆子声刚落，沈观一步步走上城中最高的望楼。
他站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上，月光将他血迹斑斑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
在无数人惊恐的注视下，他伸手抓住“王七”人皮的边缘，猛地向下一撕！
“嘶啦——”皮革撕裂的声响清晰可闻，伴随着皮下组织断裂的黏腻轻响。
人皮被硬生生扯下，露出底下那张血肉模糊、新伤旧疤交错的、属于他自己的脸。
他高高举起那卷沾血的竹简，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响彻整个夜空：“我沈观，母被焚，姐被削，家被灭——我之痛，非我独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碑林中的符阵骤然亮起，七处埋着银镯的地点同时腾起灼热的白气！
地面裂开蛛网状缝隙，隐隐传出呜咽之声，如同冤魂自地底爬行而出。
第一个倒下的是街角卖粥的老妇。
她猛地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抠进脸颊：“疼啊！里面有东西在咬我！”
血从指缝渗出，下一瞬，整张脸皮如枯叶般卷曲脱落，露出底下早己腐烂的肌肉与森白颧骨。
人群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人想逃，却发现脚踝被无形之力钉在地上。
一名官员仰头嘶吼，皮肤下钻出黑色丝线般的脉络，如蛆虫蠕动。
他的脸皮开始自动剥离，像墙皮受潮般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溃败发黑的真容。
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十七张脱落的人皮，并未落地，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飘浮在半空中。
它们翻飞，交叠，边缘开始拼接，仿佛要组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字。
“不……不可能……”虚先生踉跄后退，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彻底粉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切，而他手中紧抓不放的沈昭人皮，也在此刻剧烈扭曲，皮面之上，竟缓缓浮现出沈观母亲临终前那张绝望而悲戚的面容。
他像是被那张脸刺伤了，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你们才是罪人！你们用冠冕堂皇的律法杀人，却让自己的脸干干净净！”
沈观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逼近他。
他仅剩的左眼清明如镜，映照出虚先生扭曲的疯狂。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地问道：“那你告诉我——若你撕下你脸上这张皮，底下，是谁的名字？”
虚先生猛然一怔，全身僵硬。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脸，却又触电般缩回手。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那道与沈观脸上一模一样的陈年旧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手中的沈昭人皮，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落。
就在这时，远处钟楼，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了碑林的雾霭。
光线照亮了那些悬浮在空中的人皮，它们不再胡乱飘荡，一张张人皮竟如被无形之手牵引，在半空中缓缓调转方向，朝着一个中心点汇聚。
而在沈观的袖中，那支早己折断的骨笛，正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
十七年前，父亲把它塞进他怀里时曾说：“若有一天天下之皮皆可换，唯有一声骨鸣，能唤回真名。”
那时他不懂。
如今，第一缕阳光落在笛身上，一丝极低的嗡鸣，轻轻震颤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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