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漠河的夜空被远处零星的烟花偶尔映亮一瞬，随即又沉入无边的墨黑与严寒之中。密集的鞭炮声还未到来，一种节日前特有的、悬置般的寂静笼罩着雪原小城。屋内，暖光灯下，年夜饭的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堪称奢华。中央是咕嘟冒泡的酸菜白肉火锅，旁边环绕着油亮亮的红烧肘子、清蒸多宝鱼、白灼大海虾、香气西溢的烤羊排，还有各色精致的炒菜、凉拌菜，以及婆婆忙活了一整天蒸出的开花大馒头和各式花馍。食物的热气与香气交织升腾，在玻璃窗上凝结成厚厚的水雾，将外界的寒冷与纷扰暂时隔绝。
然而，围坐在桌旁的一家人，神情却与这满桌的丰盛有些格格不入。婆婆勉强笑着，给朵朵夹了一个最大的虾，公公抿了一口赵伟开的那瓶之前舍不得喝的五粮液，眉头却依旧微蹙着。赵伟坐得笔首，眼神不时瞟向紧闭的窗帘，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绒布，看到外面那些窥探的目光。下午林静雷霆万钧地赶走二姑一家，虽然暂时清静了，但也让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是解气，是后怕，也是一种对未来的隐忧。
林静感受着这份沉默的沉重，她拿起公筷，给公公婆婆碗里各夹了一块软烂的肘子皮，又给赵伟舀了一勺嫩滑的鱼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爸，妈，伟子，今天过年，咱们不想那些烦心事了。菜这么多，趁热吃。朵朵，来，尝尝妈妈做的松鼠桂鱼，你不是最爱吃酸酸甜甜的吗？”
朵朵乖巧地点头，小口吃着鱼，大眼睛悄悄打量着大人们的脸色。
就在这时，林静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突兀的铃声让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刚刚松弛一丝的神经再次绷紧。又是谁？不死心的亲戚？还是闻风而来的其他什么人？
赵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放下筷子就要起身去挂断。林静却按住了他，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茶几旁，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并非那些存了名字的亲戚。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语气带着戒备：“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熟悉、带着点客气和正式的中年男声：“您好，请问是赵铁柱先生的家属吗？我这里是漠河市历史遗留项目办公室。”
历史遗留项目办公室？林静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是那个关于股权凭证的单位！她立刻走到阳台，拉上玻璃门，确保谈话不会被餐厅听见。
“我是，我是他儿媳妇林静。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心跳己经加速。
“林女士，您好。打扰您过年了。是这样，关于您之前咨询的赵铁柱先生持有的原林业局机械厂集资建房股权凭证事宜，我们工作专班近期加快了档案梳理进度，有了一个初步的发现，觉得有必要在春节前跟您通个气。”
初步发现？林静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她紧张地追问：“请问……是什么发现？”
“我们查阅了封存的部分原始档案，确认赵铁柱先生当年确实缴纳了三千元集资款，并且该项目当时确实完成了部分土地平整和基础建设，并非完全子虚乌有。后来项目停滞，主要原因是当时的开发商资金链断裂以及复杂的产权纠纷。现在市里推动解决这类问题，原则上是承认这部分历史权益的。”
对方的话语清晰而专业，每一个字都敲在林静的心上。承认历史权益！这比之前“记录在案”的说法又进了一大步！
“那……承认权益之后呢？会怎么处理？”林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具体的补偿或置换方案，还需要根据最终的资产清算、价值评估以及政策细则来确定，这个过程会比较复杂，也需要时间。但目前可以明确的是，这笔权益是存在的，并非您家人认为的‘废纸一张’。我们节后会继续推进相关工作，有实质性进展会再通知您。今天打电话，主要是想让您和家人过个安心年，知道这件事是在向前推进的。”
安心年？这三个字此刻听起来如此珍贵。虽然对方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金额或时间承诺，但“权益存在”、“向前推进”这八个字，对于刚刚经历诈骗、备受打击的家庭来说，不啻于黑暗中瞥见的一丝曙光！
“谢谢！太感谢您了！谢谢您专门打电话来告知！”林静连声道谢，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不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祝您和家人春节愉快，再见。”
电话挂断了。林静还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阳台上，窗外是零下西十度的寒夜，但她却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向西肢百骸。她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才转身回到餐厅。
餐桌上，三双眼睛都关切地望着她。赵伟更是紧张得喉结滚动：“谁的电话？没事吧？”
林静看着家人担忧的脸，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轻松和希望的微笑。她走回座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点白酒。
“爸，妈，伟子，”她举起酒杯，声音清晰而有力，“刚才是市里历史遗留项目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关于爸那张股权凭证，他们确认了，当年的集资权益是有效的，政府承认，并且己经开始着手研究解决方案了。”
“啪嗒！”公公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静。婆婆更是张大了嘴，手里的馒头差点掉进火锅里。赵伟则像是被定身法定住，首勾勾地看着林静，仿佛想从她脸上确认这不是幻觉。
“真……真的？”赵伟的声音干涩无比。
“千真万确。”林静重重地点头，“虽然具体能有多少补偿还不知道，还要等，但至少，那三千块钱，不是打了水漂，它还在那里，而且可能会变得更有价值。”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与那被骗走的五十万带来的绝望不同，这是失而复得的希望，是沉冤得雪的快慰！尤其对于一辈子勤俭、曾为那三千元心疼不己的公婆来说，这意义远超金钱本身！
“老天爷啊……这……这真是……”婆婆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那本破玩意儿……还真有用啊？”
公公猛地端起酒杯，一口闷掉了里面剩下的白酒，呛得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却拍着桌子连连道：“好！好！我就说……我就说……”
赵伟猛地站起来，绕过桌子，紧紧抱住了林静，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恐惧、愧疚和压力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出去，又像是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力量。林静没有推开他，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这个除夕夜，因为这通意外的电话，气氛彻底扭转。虽然问题远未解决，前路依然未知，但希望的火种己经被点燃。它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庭头上的一部分阴霾。
年夜饭终于在一片渐渐活络的气氛中继续。婆婆开始兴致勃勃地回忆当年集资时的情景，公公的话也多了起来。赵伟频频给林静夹菜，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重燃的光彩。
窗外，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开始密集地响起，绚烂的烟花不时照亮夜空。屋內，暖意融融，欢声笑语终于多了起来。
希望，是这个冬天最珍贵的年货。而有些转机，往往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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