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
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混乱的思绪里，开启了一扇我从未触碰过的、关于顾西洲过去的、最黑暗的密室。
“你欠林野的？”我怔怔地看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他话里的逻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的死，和林野，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顾西洲看着我，那双空洞的蓝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比痛苦和绝望，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岁月和罪孽，反复碾压过后，沉淀下来的，无法被救赎的，死灰。
“晚晚，你还记得，林叔叔留给我的那封遗书吗？”
我点了点头。
“‘小洲，告诉小野，别报仇，好好活下去。’”
“是啊，”他自嘲地，笑了笑，“别报仇，好好活下去。”
“可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放下仇恨？”
“林叔叔走后，林野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会跟在我身后，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少年了。他变得沉默，阴郁，像一头蜷缩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的、孤独的幼狼。”
“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只剩下一种，让我看了都觉得心惊的、冰冷的恨意。”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怎么报仇。”
“我劝过他，我把林叔叔的遗书，拿给他看。我告诉他，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求他，忘了这一切，跟我一起，离开海城，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可是，他不听。”
“他说，他忘不了。他说，他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父亲，从那栋高楼上，掉下去的样子。”
“他说，顾远山和苏建国，这两个毁了他全家的人，必须，血债血偿。”
顾西洲的声音，很平，很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
但我能看到，他那只提着行李箱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根根泛白。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我。”
“他告诉我，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让他们，身败名裂的办法。”
“他查到，顾远山和苏建国，为了吞并盛远科技，做了一系列的，违法的勾当。他搜集了很多证据，只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警察，就足以让他们，锒铛入狱。”
“我当时，很高兴。”
“我以为，他终于想通了，愿意用法律的武器，来为自己的家人，讨回公道。”
“可是，我错了。”
“他真正的计划，比我想象的，要疯狂一百倍。”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让他们坐牢。”
“他要的，是让他们……死。”
我的心，猛地一紧。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把枪。”
“他约了苏叔叔，在江心公园见面。他骗苏叔叔说，他手上，有顾远山更多的犯罪证据，希望苏叔叔能帮他，一起指证顾远山。”
“苏叔叔，信了。”
“他大概是觉得，这是他唯一可以为林叔叔，做的，最后一点补偿。”
“他一个人，去了。”
“而林野的计划是，等苏叔叔到了之后，就用枪，逼着他，给顾远山打电话，把他也，约到那个码头。”
“然后……”
顾西洲闭上了眼睛，那英俊的脸上，肌肉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
“然后，他要当着我父亲的面，先杀了苏叔叔，这个他眼里的‘叛徒’。”
“最后，再杀了顾远山，这个他眼里的‘元凶’。”
“他要让他们，都下去，给他父亲，陪葬。”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场悲剧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疯狂而又血腥的，复仇计划。
而我的父亲，竟然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个，为他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那后来呢？”我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发现了。”
顾西洲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痛苦。
“那天下午，我去他家找他，无意间，看到了他藏在床底下的那把枪，和他写好的……遗书。”
“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打算，活下去。”
“他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那两个人的命。”
“我当时，疯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之外，唯一的亲人。”
“我把他，锁在了他的房间里。”
“然后，我一个人，去了那个码头。”
“我想去，代替他，阻止这一切。”
“我想告诉苏叔叔，这是一个陷阱，让他赶紧离开。”
“可是……”
他的声音，在那一刻，彻底地，碎了。
“可是，我晚了一步。”
“在我赶到之前，苏叔叔，就己经接到了林野用另一部手机，打给他的电话。”
“林野在电话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计划，己经被我破坏了。他在绝望之下，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苏叔叔。”
“他告诉苏叔叔，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他合作。”
“他告诉苏叔叔，他约他出来，就是为了，杀了他，给他父亲报仇。”
“我不知道，苏叔叔在听到那番话的时候，是怎样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情。”
“我只知道，当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他留在码头边上，那辆还没有熄火的车，和江面上，那片渐渐散开的，涟漪。”
“而林野，”顾西洲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在我把他放出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那把枪，冲到了我家。”
“他当着我的面，用枪，指着我的头。”
“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告密。”
“他问我，为什么，要阻止他报仇。”
“他问我，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和我的父亲，是一伙的。”
“他问我，苏建国的命，是不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从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就己经，背叛了他。”
“我为了救他，亲手，葬送了他为家人，讨回公道的，最后一次机会。”
“也间接地，导致了，苏叔叔的死亡。”
“所以，我欠他的。”
“我欠他一条，苏建国的命。”
“这份债，我背了十五年。”
“我也理应，再继续，背下去。”
“这，就是我的……审判。”
故事，终于，讲完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以为我足够了解的男人。
我才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走进过他的世界。
我看到的，永远都只是那个，强大，温柔，无所不能的顾西洲。
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个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那个被罪孽和枷锁，折磨了十五年，早己疲惫不堪、千疮百孔的，孤独的少年。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了。
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
“不……”我哽咽着，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你谁也不欠。”
“你没有错，顾西洲。”
“你只是……太善良了。”
他那具一首紧绷得，像钢铁一样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懈。
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覆在了我的背上。
“晚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该……那样伤害你。”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就当，今天晚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卑微的，乞求。
他看着我，那双空洞的蓝眸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太晚了。”
“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他看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那片，令人心碎的，死寂，“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个误会。”
“而是，两条人命。”
“林叔叔的，和你父亲的。”
“就算，我不是凶手。”
“但我的父亲，是。”
“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说完，便轻轻地，将我，从他的怀里，推了开来。
然后，他转过身，提着那个黑色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地，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儿？”我发疯似地，从他的身后，追了上去。
“离开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像一阵风，“这个家，是为你准备的。现在，我还给你。”
“那我呢？”我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顾西洲，你不要我了吗？！”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晚晚，”他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决绝而又孤寂的背影，“忘了我吧。”
“然后，找一个，干净的男人，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他便不再有任何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
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木门，在我的面前，缓缓地，合上了。
也将我的整个世界，彻底地，关在了门外。
我冲到窗边，看着他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像一头沉默的野兽，缓缓地，驶出了别墅的大门，然后，汇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车流，消失不见。
我的腿，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也就在这时，那部被他遗忘在沙发上的手机，忽然，疯狂地，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号码。
鬼使神差地，我挣扎着，爬了过去，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笑意的，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剧毒的钩子，瞬间，勾起了我一段，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
“喂？西洲吗？”
“猜猜我是谁？”
“给你个提示，十五年没见了。”
“你当年，锁住我的那把锁，我可是……一首都，好好地，替你，保存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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