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毒日头，把康宁侯府后花园里的蝉都给整燥了，那一声声尖锐的嘶鸣，像是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要把人心里那点子阴私都给煮沸了。
游兰婧正蹲在老夫人最宝贝的那几盆“玉楼春”旁边，手里捏着一把小银剪，专心致志地修剪着枯枝败叶。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滴进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母亲是这侯府的管事嬷嬷，家道中落后，她们母女便只能在这侯府的偏院里讨生活，活得比纸还薄。
“瞅瞅，瞅瞅她那副狐媚子样儿，一天到晚在世子爷跟前晃荡，安的什么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的二等丫鬟拿帕子扇着风，嘴里却吐着淬了毒的冰碴子，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风递到游兰婧耳朵里。
旁边另一个圆脸丫鬟立马接上腔，嗤笑一声：“可不是嘛！一个管事嬷嬷的闺女，真把自己当哪根葱了？整天一副清高样，骨子里还不是想着爬上世子爷的床，飞上枝头变凤凰？我瞧啊，她就是咱们世子爷的一个‘预备侍妾’，早晚的事儿！”
“预备侍妾”西个字，像西根针，不偏不倚，全扎在游兰婧的耳膜上。她剪枝的手微微一顿，银剪的刃口在肥厚的绿叶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她没回头，也没作声。在这侯府里，舌头是最毒的刀子，也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跟她们计较，只会让自己更掉价。
然而，她能忍，不代表别人也能。
一道清冷得不带丝毫烟火气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在几个丫鬟身后响起，像是三九寒天里的一块冰，砸在了滚烫的油锅里。
“你们，在说什么？”
那几个嚼舌根的丫鬟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就褪尽了，转身看见来人，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腿一软，扑通扑通全跪在了地上，头磕得像捣蒜，“世……世子爷饶命！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来人正是康宁侯府的世子爷，杜越泽。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挺拔如松。一张脸生得是冠玉之貌，凤眼狭长，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只是那双本该多情的眸子里，此刻却淬满了能将人冻成冰坨子的寒意。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依旧蹲在那里的游兰婧，仿佛她就是一株花，一块石头，或者一团空气。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几个抖成筛糠的丫鬟脸上一一刮过。
“掌嘴。”
杜越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喉咙里滚出两个字。
跟在他身后的管家刘伯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一挥手，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上前，左右开弓，一人一边。
“啪！啪！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原本只有蝉鸣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一声声，像是抽在皮肉上，又像是抽在所有下人的心上。
游兰婧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和杜越泽，是顶着“青梅竹马”的名头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他也曾拉着她的手，在花园里玩“悄悄蒙上我的眼，让我猜猜你是谁”的游戏，他的手心温暖，笑声清朗。可随着年岁渐长，他成了高高在上的世子，她还是那个管事嬷嬷的女儿。他变得越来越冷傲，性子越来越乖张，别说拉手了，连个正眼都懒得给她。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微末的念想。或许，在他心里，她终究是不同的。至少，他会念着一丁点儿时的情分。
看着那几个丫鬟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她心里竟真的升起了一丝荒唐的暖意。他，还是在维护她的，对吗？
然而，杜越泽接下来的话，像一盆混着冰碴子的脏水，兜头浇下，将她那点可怜的念想，浇得彻骨冰寒，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他扫了一眼那个被扇得最狠的丫鬟，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比首接的斥骂更让人胆寒：“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八道，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他顿了顿，那双淬着冰的凤眸，终于，终于落在了游兰婧的身上。
那眼神，比看一个路边的乞丐还要冷漠，还要疏离，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
“她？”
他轻轻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诮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也配进我的房门？”
轰——
这句话，像一根在烈火中烧得通红的铁针，带着燎人的热气和剧痛，狠狠地，一寸一寸地，扎进了游兰婧的心脏最深处。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蝉鸣声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巴掌声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还是鄙夷的，全都像黏稠的蛛网一样，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了起来。
她蹲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手里还捏着那把小银剪，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一点点变得滚烫，然后又一点点失去血色，最后变得惨白如纸。
原来，他处置那些丫鬟，不是在维护她。
他是在维护他自己那高不可攀的、不容玷污的尊严。
她们说她是他的“预备侍妾”，这脏了她们的嘴，更脏了他的耳朵，侮辱了他的人。
所以，他要用最酷烈的方式，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撕开她的脸皮，再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碾成泥，告诉所有人——
看，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杜越泽？
游兰婧缓缓地站起身，低着头，将小银剪放回工具篮里，自始至终没有看杜越泽一眼。她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世子爷，老夫人的花修好了，奴婢告退。”
说完，她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仿佛刚才那场风暴的中心，根本不是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回到偏院那间简陋的屋子，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才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她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房梁。
心脏的位置，疼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当晚，夜空中繁星点点，偶尔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天际。
游兰婧没有点灯，就那么跪在窗前的地上，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她望着那转瞬即逝的光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心底一字一顿地许下了一个最恶毒的愿望。
“信女游兰婧，在此对天发誓，祈求上苍，收回康宁侯府的一切荣光。”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愿他杜越泽……从云端跌落，再也，风光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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