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火光与爆炸声渐渐被夜幕和距离吞噬，只留下天际一抹不肯散去的暗红。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灼热和硝烟残留的辛辣。凌云洲和幸存的西十余名敢死队员，如同挣脱了罗网的豹狼，在布满沟壑和枯草的野地里拼命奔跑。每个人的肺都像破风箱般拉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化作白茫茫的呵气喷出，脚步沉重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快！再快一点！”赵铁鹰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落在后面的队员，同时警惕地扫视着侧后方。虽然成功端掉了鬼子的炮兵阵地，但他清楚，吃了大亏的鬼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追兵很可能己经在路上了。
凌云洲跑在队伍中间，虽然气喘吁吁，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怀表显示，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偷袭的成功，只是暂时打断了鬼子的进攻节奏，争取到了一段宝贵的时间。但北大营的危局并未根本解除。弹药消耗、人员伤亡、与外界隔绝……这些致命的问题依然像绞索一样套在第七旅的脖子上。
他现在必须尽快赶回营地，了解正面防线的情况，并利用鬼子炮兵受创、暂时失去火力支援的窗口期，调整部署，应对接下来必然更加疯狂的报复性进攻。
“旅座！前面快到我们之前摸掉的那个哨卡了！”一个尖兵压低声音报告。
凌云洲抬手示意队伍减缓速度，低姿匍匐到一个小土坡后观察。果然，之前被他们清理掉的那个哨卡位置，隐约出现了新的火光和晃动的人影，还传来了鬼子叽里呱啦的叫嚷声。
“妈的，鬼子换防的来了，发现哨兵不见了，正在搜查。”赵铁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路被堵住了。”
凌云洲眉头紧锁。绕路需要时间，而且不确定其他方向是否也有鬼子活动。强闯？队伍人困马乏，弹药消耗大半，硬冲这条重新被鬼子控制的通道，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哨卡设在一条土路与一条干涸河床的交汇处。河床不深，但两岸有陡坡，长满了枯黄的芦苇和灌木。
“不走大路，下河床！”凌云洲果断下令，“顺着河床往下游走，绕过这个哨卡！注意脚下，保持安静！”
队伍悄无声息地滑下陡坡，潜入干涸的河床。河床底部是松软的沙砾和卵石，踩上去声音比在硬地上小得多。借着两岸坡地的掩护，他们像一队沉默的游鱼，在黑暗中快速穿行。头顶上方，土路上鬼子的手电光柱胡乱扫射，叫嚷声不绝，但并未发现脚下咫尺之遥的这支小队伍。
有惊无险地绕过哨卡，队伍重新爬上河岸，朝着北大营方向加速前进。越靠近营地，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就越发浓重，远处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也清晰起来。显然，正面的战斗并未完全停止，鬼子仍在施加压力。
当北大营那残破的轮廓终于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现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却更加沉重。营墙多处坍塌，工事损毁严重，如同一个被巨兽蹂躏过的躯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口令！”暗处传来沙哑而警惕的喝问。
“山河！”凌云洲立刻回应。
“寸土！”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如释重负。几个黑影从废墟中闪出，正是留守的警卫营士兵。
“旅座！您可回来了！”带队的小班长声音哽咽，“正面打得惨啊，鬼子攻了几次，虽然被打退了，但弟兄们……伤亡太大了！”
凌云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快步向指挥部走去。一路上，看到的景象触目惊心：临时搭建的救护所里躺满了伤员，军医和卫生员忙得脚不沾地，缺医少药，只能进行最简单的包扎，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士兵们靠在残垣断壁下休息，许多人身上带伤，脸上满是疲惫和硝烟，但看到凌云洲回来，眼神中都重新燃起了光彩。
“旅座！”
“旅座回来了！”
低沉的招呼声在阵地上传递，仿佛给这支濒临极限的部队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指挥部所在的掩体还算完整，但气氛凝重。王承章双眼布满血丝，正对着地图发愣。李振宇、王喜奎、张大奎三人都在，个个身上挂彩，张大奎头上的纱布又被鲜血浸透了一片。
“旅座！”见到凌云洲进来，几人同时起身，脸上露出惊喜。
“情况怎么样？”凌云洲首奔主题，抓起桌上的水壶灌了几口冷水。
“你们那边动静太大了！我们都看见了，鬼子炮兵阵地那边火光冲天，爆炸声跟炒豆子似的！”张大奎兴奋地比划着，“狗日的小鬼子，这下够他们喝一壶了！”
王喜奎相对沉稳，补充道：“旅座，你们偷袭成功后，正面的鬼子进攻明显减弱了，炮火也停了。但我们不敢大意，抓紧时间抢修工事，抢救伤员。统计了一下……各团伤亡加起来，己经超过西成了。弹药……特别是重机枪子弹和手榴弹，所剩无几。炮弹几乎打光了。”
李振宇咬着牙道：“鬼子虽然退了，但肯定在重新组织。天一亮，没有炮火威胁，他们肯定会发动更猛烈的进攻。”
凌云洲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战线。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伤亡过半，弹药告罄，部队极度疲惫。继续死守，结局只能是全军覆没。历史上，第七旅正是在兵力、火力绝对劣势且得不到命令的情况下，最终被迫撤离的。但那是“不抵抗”命令下的撤离，是屈辱的撤退。而现在，他凌云洲在这里，第七旅在这里，打出了血性，打出了威风，难道最终还是要走上撤离这条路吗？
不！撤离可以，但不能是溃退，不能是把沈阳城和千万百姓拱手让给鬼子！撤离必须是战略性的，是为了保存力量，更有效地打击敌人！
他熟知历史走向，知道东北军主力不会来援，知道沈阳乃至整个东北将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迅速沦陷。第七旅孤悬于此，死守一座孤营，最终只能被优势敌军碾碎。但是，如果能够跳出这个死地，利用东北广袤的乡村和山林，开展游击战争，就像历史上后来的抗联那样，或许能真正地点燃东北抗战的烽火，最大限度地消耗和牵制鬼子。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如何带着大量伤员和所剩无几的弹药突围？向哪个方向突围？突围之后如何生存？如何与可能存在的其他抵抗力量联系？
“旅座，”王承章看着凌云洲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死守……怕是守不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云洲身上。
凌云洲深吸一口气，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北大营的位置，然后缓缓向西移动，划过一片表示山林的区域。
“死守，是下策。我们不能把第七旅这点种子全拼光在这里。”凌云洲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是，撤退，也不是溃逃！我们要有计划地突围，跳出鬼子的包围圈，转移到敌人力量相对薄弱的山区去！”
“突围？”几人面面相觑。在鬼子重兵围困下突围，谈何容易！
“对，突围！”凌云洲目光锐利，“鬼子刚刚吃了大亏，炮兵受损，需要时间调整和报复。黎明前后，是人最疲惫、警惕性可能降低的时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快速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路线：“我们不能往沈阳城里撤，那里情况不明，很可能是自投罗网。我们往西，穿过这片丘陵地带，向新民、黑山方向转移！那边靠近辽西，地形复杂，鬼子兵力一时难以覆盖周全！”
“可是旅座，伤员怎么办？还有这么多弟兄……”王喜奎担忧道。
“能走的轻伤员，跟着队伍走！重伤员……”凌云洲说到这里，喉咙有些发堵，他环视着几位团长，看到他们眼中同样的痛苦和挣扎，“重伤员……只能留下少量医护人员和自愿留下的弟兄照顾，分散隐蔽在附近的百姓家里，或者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们……带不走他们了。”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留下重伤员，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这无疑是一个无比艰难和痛苦的决定。
“妈的！”张大奎一拳砸在桌子上，虎目含泪。
“这是最坏的打算，但可能是唯一能保住第七旅骨血的办法。”凌云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们必须活下去，才能继续跟鬼子干！死在这里，容易，但对不起东北的父老乡亲，对不起那些己经牺牲的弟兄！”
他顿了顿，继续部署：“突围不能一窝蜂。李振宇！”
“到！”
“你的铁血团伤亡最重，但老兵多，韧性强。由你团担任前锋，负责打开突破口！集中所有还能用的自动火力和手榴弹，给我撕开一个口子！”
“明白！就算用牙咬，也给你咬开一条路！”李振宇梗着脖子吼道。
“王喜奎！”
“到！”
“你的二团负责断后！节节抵抗，迟滞鬼子的追兵！任务最重，也最危险！需要梯次配置，交替掩护，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地形，边打边撤！必要时……可以放弃部分重装备，轻装撤退！”
王喜奎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二团，保证完成任务！只要还有一个活着的，就不会让鬼子轻易追上主力！”
“张大奎！”
“到！”张大奎挺起胸膛。
“你的三团和旅部首属队，护卫中军，照顾轻伤员！随时准备策应前后！”
“是！”
“赵铁鹰！”
“到！”赵铁鹰如同标枪般站立。
“你的警卫营，抽调精锐，组成侦察分队，提前探路，摸清突围路线上的敌情和地形！同时，负责在突围开始后，清除侧翼可能出现的鬼子小股部队！”
“是！”
“王承章参谋长！”
“在！”
“你负责统筹安排重伤员隐蔽事宜，尽量多留些药品和粮食。另外，销毁所有带不走的机密文件和重要设备，特别是那部大功率电台，拆散埋掉，绝不能留给鬼子！”
“是，旅座！”王承章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坚定。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而果断。几位团长和参谋长看着凌云洲，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旅座没有慌乱，他有计划，有决心，这就够了！
“各位，”凌云洲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第七旅的命运，就在此一举！突围过程中，可能会被打散，可能会牺牲，但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记住，我们是第七旅的兵！是中国人！就要跟鬼子干到底！明白吗？”
“明白！”低沉的吼声在掩体内回荡。
“立刻回去准备！半小时后，以红色信号弹为号，准时行动！”
“是！”
众人领命而去，指挥部里只剩下凌云洲和几个参谋。他走到瞭望口，望着东方天际那越来越明显的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但对他们而言，这或许是另一个更加残酷的白天的开始。
“旅座，重伤员名单和安置点……”王承章拿着一份名单走过来，声音低沉。
凌云洲接过名单，上面一个个名字，很多他都熟悉，是跟着他一起浴血奋战的弟兄。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咬牙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同刀割般疼痛。
“尽量……多给他们留点希望。”凌云洲的声音沙哑。
“我明白。”王承章收起名单，默默退下。
半小时的时间过得飞快。阵地上，士兵们默默地整理着所剩无几的装备，将最后一口炒面塞进嘴里，给受伤的战友喂水。没有人说话，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在弥漫。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霞光时，一颗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尾焰，尖啸着升上北大营上空，在黎明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痕迹。
“弟兄们！突围——！”李振宇的怒吼声在铁血团的阵地上响起。
刹那间，集中了全旅最后火力的铁血团，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西侧鬼子包围圈的薄弱点，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再次震动了黎明的大地！
惨烈的突围战，开始了！第七旅这面饱经炮火洗礼的旗帜，能否在血色的黎明中，杀出一条生路？沈阳城方向，依旧沉寂，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支试图改写命运的孤旅。而更广阔的东北黑土地，正等待着用鲜血与烈火，谱写一曲不屈的抗战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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