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
东偏殿内，唯有烛火静静燃烧，将沈知微清瘦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
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声，这是她与李德全约好的暗号。宝月机警地起身，悄无声息地开了门，侧身让一个抱着油布包袱的身影闪了进来。
来人正是李德全，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小太监服饰，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奉仪，您要的东西，全在这里了。”他将怀中沉甸甸的包袱放到桌上，解开油布，露出里面堆叠得整整齐齐的七八本册子。
一股陈旧的墨香与纸张特有的霉味立刻弥漫开来。这些，便是内务府库藏的，近半年来各宫申领物品的记录总账。
“有劳总管深夜奔波。”沈知微颔首致意，并未多言客套。
“都是为了娘娘，为了咱们自个儿的身家性命。”李德全压低声音，“奉仪，这些东西咱家只能给您留两个时辰，天亮前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您……可有把握？”
他的言语中，充满了期待与不安。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注就是眼前这个少女深不可测的头脑。
“足够了。”沈知微的回答简单而自信。她伸出手，随意地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册子，目光如炬，迅速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李德全见状，便不再打扰，与宝月一同退到殿外守着，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无法想象，要在短短两个时辰内，从这浩如烟海的记录中找出蛛丝马迹，需要何等敏锐的心智。
而对于沈知微来说，这并非难事。
她的大脑，就像一座储藏着整个大靖王朝六十年秘辛的宝库。这些账册上的名字、物品、日期，在她眼中并非孤立的符号，而是一个个可以互相连接、互相印证的节点。
她看得极快，一目十行，手指在纸页上飞速地划过。宝月在外间每隔一刻钟为她更换一次茶水，每一次进来，都看到她己经翻完了厚厚的一本。
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她首先排除了所有申领过迷迭香的宫室。敌人既然做得如此隐蔽，便绝不会在明面上的账册里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她的搜寻重点，是那些看似寻常，却可能与迷迭香产生关联的物品。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翻完了五本账册，依旧一无所获。李德全在门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频频朝里张望。
沈知微却依旧不急不躁。她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闭上眼，将方才看过的所有信息在脑海中重新梳理、过滤。
舒妃的永和宫，申领的香料都是些常见的檀香、沉水香，布料也并无异常。一切都干净得过分。
太干净，本身就是一种问题。
她睁开眼，拿起第六本册子。这一本，记录的不是各宫的申领，而是宫室之间的“赏赐”与“转赠”。这部分记录往往被人忽略，却最容易藏污纳垢。
她的目光，终于在一行字上停住了。
“昭德三十七年十月初七，永和宫舒妃娘娘，赏常青轩婉贵人‘乌金凝香炭’十斤。”
常青轩？婉贵人？
沈知微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两个名字的信息。婉贵人是个不得宠的低阶嫔妃，性子懦弱，常青轩的位置偏僻，但……离存放皇后凤袍的内务府织造司的临时库房，只隔着一道宫墙。
而“乌金凝香炭”，则是一种用梨木混合了十几种香料粉末压制而成的上等熏炭，燃烧时无烟，且会散发出淡淡的暖香。
寻常人看到这里，绝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
但沈知微却知道，乌金凝香炭的制作工艺中，有一道“过香”的程序。为了让香气更持久，制好的炭块需要在一个密封的、充满浓郁香气的房间里熏蒸七日。而用作熏蒸的香料，是可以随时更换的。
如果，舒妃用来熏蒸这批炭的，是极其稀释、几乎闻不出味道的迷迭香精油呢？
婉贵人得了赏赐，自然会日日使用。那无色无味的迷迭香气息，便会随着冬日里无孔不入的空气，一丝一缕地飘散出去，穿过宫墙，渗入存放凤袍的库房。
日积月累之下，蜀锦便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毒”浸染。
这个手法，何其阴险，何其毒辣！它将线索分割得七零八落，即使事发，也只会查到婉贵人头上，而一个不得宠的贵人，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任谁也想不到，源头竟是那份看似寻常的赏赐。
沈知微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找到了。
找到了敌人的狐狸尾巴，接下来，便是要设下一个让狐狸自己钻进来的陷阱。
她抬起头，对门外道：“李总管，请进来。”
李德全一个箭步跨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急切：“奉仪，可是有发现了？”
“有了一些眉目，但还需印证。”沈知微将那本册子合上，推到一旁，“总管，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奉仪请讲！”
“明日一早，你替我去一趟御药房，就说我奉皇后娘娘懿旨，为调理各宫主子们的衣物熏香，需寻一味珍稀药材作为引子。这味药材，名叫‘月见兰’。”
“月见兰？”李德全一愣，“这……咱家似乎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听说过，因为这是我杜撰的。”沈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你只需去问，并且，要‘不经意’地让御药房的人知道，这月见兰有一个特性——它能极大程度地激发百花之香，但唯独与迷迭香的香气相冲，两者相遇，会产生一种极淡的、类似于杏仁的苦味。”
李德全何等聪明，瞬间便明白了她的用意。这是在放出一个诱饵！
如果舒妃做贼心虚，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想办法查探，甚至会试图破坏。只要她一动，就会露出马脚。
“高！实在是高！”李德全抚掌赞叹，“奉仪放心，这事儿，咱家一定办得滴水不漏！”
次日清晨。
沈知微换上了皇后赏赐的奉仪宫装，一身淡雅的湖水绿，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通透，眉宇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她端着一盘新调配好的、名为“玉露浣香”的衣物熏香，亲自去了坤宁宫。
梁皇后刚刚起身，正在梳妆。听闻沈知微求见，便宣了她进来。
“知微，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梁皇后从镜中看着她，语气随意。
“回娘娘，奴婢幸不辱命，己查到一些凤袍之事的线索。”沈知微不急不缓地说道。
梁皇后的手一顿，猛地转过身来：“说！”
“奴婢查阅内务府记录，发现此事或与常青轩的婉贵人有关。她所用的熏炭，气息有些异常。”沈知微只说了结果，却隐去了对舒妃的猜测。饭要一口一口吃，话说得太满，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婉贵人？”梁皇后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小角色没什么印象。
“但此事尚无实证，奴婢不敢妄言。”沈知微话锋一转，将手中的熏香呈上，“奴婢以为，堵不如疏。与其出了事再去补救，不如防患于未然。奴婢连夜翻阅古籍，调配出这款‘玉露浣香’，能养护金蚕丝之类的娇贵织物，更能抵御大多数不明香气的侵蚀。只是，此香还缺一味药引，方能功成。”
她将早己编好的关于“月见兰”的说辞，原原本本地又对皇后说了一遍。
梁皇后听完，凤目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沈知微，不仅有本事，更有脑子。她没有急着邀功请赏，而是拿出了一套更周全、更长远的解决方案。这种稳重，让她极为欣赏。
“好一个防患于未然。”梁皇后点点头，“此事，本宫准了。李德全己经去御药房问过了吧？想必宫里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她显然也看穿了沈知微的计策。
“月见兰，本宫的私库里正好有一株。”梁皇后忽然说道，眼中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是前年西域番邦的贡品，一首养在暖房里。你既需要，便拿去用吧。”
沈知微心中一凛。
她杜撰出来的东西，皇后竟然说有？
一瞬间，她便明白了。皇后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她把这个“饵”做得更真，更香！也是在进一步考验她，看她接下来要如何唱这出戏。
这位皇后，也绝非等闲之辈。
“奴婢，谢娘娘恩典。”沈知微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愈发恭敬。
她知道，从她接过这株“月见兰”开始，这张捕向永和宫的大网，才算是真正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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