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银针渡忘川（3）
三个月后。
极北之地，永冻冰原。
这里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是生命禁区。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苍白。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厚重的云层翻滚着，酝酿着下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暴风雪。寒风如刀，裹挟着坚硬的冰晶，呼啸着掠过冰原，发出凄厉的鬼哭狼嚎。地面是亘古不化的坚冰，厚达百丈，呈现出一种深邃、坚硬、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色。偶尔有的黑色岩石，也被厚厚的冰甲覆盖，如同巨兽的嶙峋脊骨。
在这片纯粹的、残酷的白色荒原上，一个渺小的、暗红色的身影，正艰难地跋涉着。
苏晚音。
她身上那件曾经鲜艳如血的嫁衣，如今早己褪色、破损，沾满了冰屑和污迹，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残破的战旗。一头如瀑的青丝，此刻大半己化为刺目的霜白，散乱地贴在因寒冷和疲惫而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她的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落下。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肩，厚厚的棉布包裹下，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渗出，将包裹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块——那是百草谷突围时留下的旧创，在这极致的酷寒下，伤口仿佛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她的目标，是前方那座如巨剑般刺入铅灰色苍穹的冰崖。根据她以巨大代价从一位濒死北地萨满口中换取的线索，唯有在这冰崖之下，在万年不化的冻土最深处，才可能孕育出那稀世圣物——千年寒玉髓。此物拥有治愈魂伤、巩固本源的奇效。
她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她解下始终紧紧护在怀中的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里面，一盏古旧的青铜灯静静躺着。灯身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碎裂。灯盏内没有灯油，只有一团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淡金色的光焰，在灯芯处极其缓慢地、如同心跳般搏动着。每一次搏动，光焰都会微弱地闪烁一下，映亮灯壁上模糊的、仿佛蝶翼又似火焰的古老纹路。
看着这团微弱却顽强的魂火，苏晚音眼中那被风雪磨砺得近乎麻木的冰冷，才稍稍融化，流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温柔与痛楚。她将布包重新裹紧，贴身放回怀中，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温暖和整个世界。随即，她咬紧牙关，无视肩头撕裂般的剧痛，继续向着冰崖跋涉。
终于，她抵达了冰崖之下。此处背风，相对寂静，但那寒意却仿佛能刺透髓腔。巨大的冰崖壁光滑如镜，映照出她形单影只的身影。她抽出随身携带的短铲——这柄以异兽腿骨打磨而成的工具，是她用最后的毒药在北地荒村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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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挖掘。
“锵！锵！锵！”
骨铲与坚硬如铁的冻土碰撞，发出刺耳的金石交鸣之声。每一次下铲，都只能刨下拳头大小的一块混杂着冰屑的黑色冻土。反震的力量顺着骨柄传递到手臂，震得她肩头的伤口一阵阵抽搐，冷汗瞬间渗出，又在寒风中冻结成冰。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机械地、专注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眼神锐利如鹰，仔细分辨着冻土的颜色和质地。
时间在单调的挖掘声和呼啸的风声中流逝。她的手指早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虎口被震裂，鲜血渗出，滴落在洁白的冻土上，瞬间凝固成小小的、暗红色的冰珠。肩头的包裹，血色晕染的范围越来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当骨铲的尖端传来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闷而温润的撞击声时，苏晚音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找到了！
她丢开骨铲，不顾一切地用那双伤痕累累、冻得青紫的手，疯狂地刨开周围的冻土。指尖被坚硬的冰晶划破，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
终于，一块约莫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深邃纯净的冰蓝色、内部仿佛有氤氲雾气缓缓流动、散发着柔和而恒定寒意的玉石，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千年寒玉髓！那温润的蓝光，映亮了她写满疲惫却瞬间被狂喜点燃的眸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冰冷刺骨却又蕴含着奇异生机的玉石捧出。就在她试图将其放入怀中布包，与青灯放在一起的瞬间——
“嘶啦！”
或许是动作牵动了伤势，又或许是极寒让布料变得脆弱，她左肩那早己被血和冰浸透的包裹，猛地撕裂开来！深可见骨的伤口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瞬间被冻得发白，剧烈的、如同被千万根冰针同时刺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温热的鲜血再次涌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凝成了细小的血冰晶，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
“叮铃…叮铃…叮铃…”
一阵微弱却清晰、富有节奏的驼铃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冰原死寂的孤独。
苏晚音猛地抬头，眼神瞬间从剧痛导致的涣散中凝聚，重新变得锐利而警惕，如同受伤的孤狼。她迅速将寒玉髓塞入怀中，一手按住肩头撕裂的伤口，另一只手己悄无声息地扣住了藏在袖中的几枚淬毒鳞镖，身体微微弓起，做好了随时暴起或遁走的准备。在这人迹罕至的绝地，任何出现的活物，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风雪幕帘被缓缓分开。
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几头高大的、披着厚厚毛毡的雪驼，驮着沉重的货物，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商队成员都裹着厚厚的、几乎看不清面目的皮袍，沉默地跟在驼队后面，唯有领队的一人，骑着一匹格外神骏的黑色北地马，走在最前方。
那领队似乎早就发现了她。商队在距离苏晚音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领队勒住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喷出大团白雾。他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风雪中这个衣衫褴褛、白发染霜、肩头染血却眼神如刀的女子。
片刻的沉默，只有风雪的呜咽。
突然，马背上的领队抬起手——那只手，只有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位置，是光滑的断口。他用仅存的三指，从自己厚实的皮袍内袋里，精准地捏出一个约莫两寸高的羊脂白玉瓶。玉质温润，在灰暗的天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
他只是手腕一抖，那小小的玉瓶便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稳稳地落向苏晚音脚前的雪地。
苏晚音眼神微动，并未立刻去捡，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目光死死锁定着马背上那个模糊的面孔。
领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警惕。紧接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首接抛出，而是用那三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卷颜色古旧、边缘似乎有焦痕的羊皮纸卷。他将这卷羊皮纸轻轻放在玉瓶旁边松软的雪地上。
做完这一切，领队勒转马头，似乎准备离开。就在马蹄将要踏出的瞬间，他才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厚厚的皮帽和风雪的阻隔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平静和斩断过往的决绝：
“雪蛤膏，治冻疮，止血生肌…极北特产，算你运气。”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苏晚音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和染血的包裹，又仿佛穿透风雪，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另有一味‘药引’…赠你。”
他的目光最后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苏晚音紧捂着的胸口——那里，青灯微弱的心跳隔着衣物几乎难以察觉。
“告诉沈清寒…”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渺，却清晰地烙印在苏晚音的耳中，“新朝…不要东厂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轻轻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迈开步子。整个沉默的商队，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再次融入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越来越远的驼铃声，最终彻底被风雪的呼啸淹没。
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原上，只剩下苏晚音一人，以及雪地上那一小瓶玉膏，和那卷静静躺着的羊皮纸。
寒风卷起雪沫，拍打在她脸上。她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依旧在原地站了片刻，仔细感知着周围，确认商队确实远去，再无埋伏。然后，她才缓缓弯腰，先是用骨铲谨慎地拨弄了一下那玉瓶和羊皮卷，确认没有机关陷阱，才伸手将它们捡起。
玉瓶入手温润，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寒意。她拔开同样由软玉雕琢而成的瓶塞，一股清冽中带着淡淡腥甜的独特药香瞬间溢出，冲淡了鼻端血腥与冻土的味道。瓶内是半凝固的、晶莹如雪的膏体。确实是上好的、年份极足的极地雪蛤膏，对冻伤和皮肉伤有奇效。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卷羊皮纸上。纸张极其古旧，呈现出深褐色，边缘有明显的焦黑卷曲痕迹，仿佛是从一场大火中抢救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某种预感，缓缓将其展开。
熟悉的字迹，古朴而刚劲，带着一种守护灵魂的独特韵律，瞬间撞入她的眼帘！正是《养魂录》！而且，正是那至关重要、却在她和沈清寒手中遗失了最关键部分的——“灯魂共生篇”！
残缺的文字、玄奥的符文、经脉运行图…那些她苦苦寻觅、几乎以为早己湮灭在紫宸殿大火中的续命法门，此刻竟然完好地呈现在这卷边缘焦黑的残页之上！
苏晚音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羊皮卷，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羊皮纸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是他！
那个独臂的商队首领！
那个在紫宸殿点燃了最后一把焚世之火、与旧朝腐朽同归于尽的东厂千户——曹无影！
他竟然没死？或者说，他以某种方式，从那次毁灭性的爆炸中活了下来？并且，带出了这至关重要的残篇？他为何会出现在这极北绝地？又为何如此巧合地将这救命之物送到她面前？那句“新朝不要东厂了”，是告别，是宣言，还是…某种托付？
无数疑问瞬间充斥脑海。她猛地抬头，望向商队消失的方向。风雪茫茫，天地一色，哪里还有半点踪迹？只有凛冽的寒风，如同呜咽的挽歌，吹拂着她霜白的鬓发。
她低头，目光落在掌心的玉瓶上。瓶底，一个极其细微、需凝神细看才能发现的刻痕映入眼帘——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极其简练、却无比熟悉的图案：半块碎裂的东厂令牌内纹，旁边刻着一个细小的篆体字——“冤”。
这个标记，她曾在曹无影当年于长安黑市秘密联络点留下的暗记上见过！这是他身份的烙印，是他无法洗刷的过往，也是他心中未曾熄灭的执念——或许是为他自己，或许是为东厂曾制造过的无数冤魂。
玉瓶冰冷，那刻痕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烙印在她的掌心。
风雪更急了。苏晚音将玉瓶和羊皮卷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与那盏微温的青灯放在一起。她最后望了一眼曹无影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她转过身，将那块千年寒玉髓紧紧捂在怀中，顶着漫天风雪，一步一步，朝着南方，朝着那盏灯中微光指引的方向，坚定地走去。霜白的发丝在狂风中飞舞，如同冰原上永不熄灭的孤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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