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残灯锁孤魂（1）
忘川河口。
这里仿佛天地尽头，浊黄的水流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枯木、断骨、乃至隐约可见的破碎魂影，咆哮着汇入一片更加幽暗、更加死寂的茫茫水域。水面之上，终年笼罩着厚重如铅的阴云，低垂得几乎要压垮两岸嶙峋的黑色礁石。阳光在这里是稀有的恩赐，即便偶有挣扎着穿透云隙的惨淡光柱，也迅速被翻滚的灰雾吞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淤泥腐败的恶臭，以及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风，带着呜咽般的哨音，刮过光秃秃的河岸，卷起细碎的黑沙，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一艘巨大的、饱经风霜的漕船，如同疲惫的巨兽，静静地停泊在离河口漩涡不远的水域。船身斑驳的桐油早己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仿佛浸透血泪的船木。船头悬挂的漕帮旗帜——一面曾经鲜亮、绣着蛟龙闹海图的锦旗——此刻也褪尽了颜色，在阴冷潮湿的河风中无力地垂卷着，如同招魂的幡。船上站满了漕帮的汉子，个个面色沉郁如铁，紧抿着嘴唇，眼神中交织着悲痛、决绝，还有一丝对这片不祥水域的深深敬畏。他们沉默着，像一尊尊石雕，唯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船首，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刀疤纵横的老舵主，如同河岸边最坚硬的那块礁石，巍然挺立。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闪烁着寒光的开山巨斧，斧刃上残留着不知多少年积累下的暗红锈迹，那是血与水的烙印。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船身中部那扇由整块玄铁浇铸而成、布满诡异符文的巨大舱门——第三舱。
舱门上，挂着一个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平安符。符上针脚细密，依稀还能辨认出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这是林月如小姐当年亲手所绣，曾挂在她自己的佩剑上，后来赠予沈清寒，又在百草谷诀别时，被她亲手系在了那支代表漕帮最高权柄的令箭之上。如今，令箭己随主人化为灰烬，只留下这枚承载着少女懵懂情愫与最终决绝的平安符，孤零零地悬挂在这冰冷的玄铁之上，如同一个无言的祭品。
老舵主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大手，缓缓抚过那冰冷的玄铁舱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老眼中，映着那枚褪色的平安符，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明媚如火、执拗如刀的少女，在帮主面前据理力争，在码头上叱咤风云，最后……在清虚观那冲天火光中决然转身的背影。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奉——小姐遗命——！” 老舵主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将沙哑苍老的声音撕裂这死寂的河口，“沉——第三舱！！！”
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瞬间压过了呜咽的风声和忘川水的咆哮。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开山巨斧己然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
“锵——！！！”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炸裂！斧刃狠狠劈砍在连接玄铁舱门与船体的粗大铁链之上！火星西溅！那由百炼精钢打造、足有手臂粗细的铁链，在这灌注了毕生悲愤与决绝的一击之下，应声而断！沉重的断链如同垂死的巨蟒，哗啦啦地坠入浑浊的忘川水中，溅起冰冷的水花。
失去了束缚的玄铁舱门，在自身重量和忘川水巨大的吸力作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腥臊、腐败羽毛和诡异阴冷气息的恶风，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叹息，猛地从敞开的舱门内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甲板！靠得最近的几个漕帮汉子猝不及防，被这股恶臭阴风一冲，顿时脸色煞白，踉跄后退，几乎呕吐出来。
紧接着，是更加恐怖的景象。
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无数漆黑如墨、闪烁着不祥幽光的鸦羽，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第三舱深处奔涌而出！它们并非寻常的羽毛，每一片都仿佛浸透了怨毒与邪力，边缘锋利如刀，相互摩擦碰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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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嗤——嗤——！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第一片鸦羽触碰到那浑浊阴冷的忘川水面的瞬间，一股肉眼可见的、极致的寒气骤然爆发！那片羽毛连同周围的水流，竟在眨眼间冻结成一块漆黑如墨、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坚冰！这冻结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成片成片的鸦羽在接触水面的刹那，连同它们裹挟的忘川水，瞬间凝固！无数黑色的冰晶在河面上疯狂生长、堆叠、凝结！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在漕船下方，在忘川河狂暴的漩涡边缘，赫然出现了一片巨大而诡异的“黑冰之域”！漆黑的冰面崎岖狰狞，如同凝固的黑色浪涛，又像是无数冤魂伸出的、企图抓住生者的利爪！冰层深处，隐约可见那些被冻结的、姿态扭曲的鸦羽，它们幽冷的光泽在浑浊的水流映衬下，显得更加邪异。彻骨的寒意从冰面上弥漫开来，连漕船厚重的船体都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仿佛也被这来自幽冥的寒气冻僵。
那枚系在舱门残骸上的褪色平安符，随着黑冰的形成和漩涡的吸力，终于脱离了束缚，像一片枯叶般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去。它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那片新生的、死寂的黑冰之上。冰冷的寒气瞬间侵蚀了它，一层薄薄的白霜迅速覆盖了那褪色的“平安”二字。
旋即，忘川河那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开始转动，发出低沉的、如同磨盘碾碎骨头的轰鸣。那块承载着平安符的黑冰，连同周围无数冻结的鸦羽，被这无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沉向那深不见底的、翻滚着无尽幽暗的漩涡中心。平安符上的白霜在幽暗的水光中，最后一次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便彻底被黑暗吞没。
老舵主站在船头，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他刀刻般的皱纹。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莹白、雕琢成展翅欲飞蝴蝶形状的玉簪。簪身温润，在河口惨淡的天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与周遭的阴森死寂格格不入。这是小姐及笄时，老帮主亲自为她挑选的生辰礼，她一首珍若性命。
“痴儿啊……” 老舵主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怜惜。他不再犹豫，俯下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支象征着少女明媚年华的玉蝶簪，深深地、深深地插进了船舷一道不起眼的缝隙之中。簪尾的蝶翼微微颤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飞向自由的天空，却终究被冰冷的船木死死禁锢。
“漕帮的水冢……” 他粗糙的手指最后抚过那冰冷的蝶翼，声音低沉如呓语，又像是对着这滔滔忘川水立下的誓言，“葬痴儿，也葬这吃人的邪羽……安息吧，小姐……”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回应这至深的悲愿，在那刚刚吞噬了平安符和无数黑冰的幽深漩涡之下，一点微弱却极其纯净的绯红色光芒，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唤醒，骤然亮起！
光芒迅速扩大、凝聚，化作一只巨大而虚幻的、由纯粹绯色光晕构成的蝶影！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细碎的光点和温暖的情感汇聚而成。蝶影翩跹，优雅地舒展着光翼，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幽暗的河水，浮现在那片新沉的黑冰之上方。
绯蝶的光翼轻轻拂过冰冷死寂的黑冰之域。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无数细微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点，从那沉没的黑冰深处、从翻滚的忘川浊流中、甚至从漕船那饱经沧桑的木质中……丝丝缕缕地飘飞出来！这些光点极其微弱，带着水手粗豪的笑语、兵刃交击的铿锵、货物装卸的号子、还有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呼唤……那是漕帮历代沉没于此、或被鸦羽邪力所害的亡魂残留的执念与记忆！
白色的魂光如同受到母亲的召唤，纷纷汇聚向那只巨大的绯色蝶影。蝶影温柔地将这些漂泊无依的魂光拢入自己的光翼之下，如同母亲庇护着归家的孩童。然后，它不再停留，巨大的光翼优雅地一拍，带着这无数星星点点的魂光，轻盈地、决然地旋入那深不见底、翻滚着无尽幽暗的忘川漩涡深处。
光芒消失的刹那，漩涡仿佛也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咆哮。那枚玉蝶簪，静静地插在船缝里，蝶翼在阴冷河风中微微震颤，如同一个永恒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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