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游的状师执照被县衙暂扣,如同飞鸟折翼,无法再以正式身份承接讼事。他只得每日清晨,踱步至城南那家略显冷清的“清心茶馆”,拣一个临窗的僻静位置坐下,要一壶最便宜的粗茶,望着窗外熙攘人群,一面慢慢啜饮,一面凝神思索如何洗刷这不白之冤,打破同行联手织就的罗网。
这日午后,春阳慵懒,茶馆内人声稀疏。包游正凭窗沉思,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忽听邻桌几位看似走南闯北的茶客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那声音虽极力压抑,却因话题骇人,字字句句如冰锥般刺入包游耳中。
“听说了吗?城东董教授家出大事了!天塌下来的祸事!”
“哪个董教授?莫非是那位……”
“正是!就是那位藏书万卷、博古通今、桃李满城的董静安老先生啊!昨日省里学政大人突然亲自带兵丁查抄,竟从他家书房里搜出好几本明末的禁书!如今董老先生及其家眷都己锒铛下狱了!”
“啊呀!私藏禁书?这可是抄家灭门的罪过!董老先生何等清正之人,怎会……”
包游手中茶盏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出,湿了半幅衣襟。董静安教授!他岂会不知?此老是县里乃至府都有名的硕学大儒,为人刚正不阿,学问渊博如海,更兼品行高洁,曾在他幼年考取秀才时,慨然应允作保,于他有半师之谊。更令人心惊的是,董家世代书香,其藏书楼“揽翠阁”素有“小兰台”之美称,收藏了无数珍本古籍、孤本善本,乃是此地文脉所系。若真被坐实“私藏禁书、心怀悖逆”的罪名,不仅家业顷刻覆灭,满门性命堪忧,那一楼珍贵典籍恐怕也要付之一炬!
他再也坐不住,立即会了茶钱,疾步赶往城东董宅。远远便见昔日清静雅致的宅邸此刻己被一种肃杀气氛笼罩,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两道盖有血红学政大印的封条,如同两道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街坊邻居们远远围在门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个个面露惧色,声音都压得极低。
“董老先生一生清廉自守,教书育人,怎会私藏那等惹祸的禁书?定是被人陷害了!”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你是没看见,昨日学政大人亲自带人来查,气势汹汹,果然就从书房一处暗格里搜出几本《抗清纪略》!人赃并获!”
“董家那小姑娘,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被拖走时还一首喊冤,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藏书,从未翻阅过,更无不臣之心……”
“嘘……慎言!文字狱最是可怕,沾上点边就脱层皮!听说举报者还能分得三成家产呢,这世道,人心叵测啊……”
包游听着众人议论,胸中堵闷难当。他想起在现代社会中处理过的那些涉及言论自由的案件,虽也复杂,却总有法律程序与基本原则可循。对比当下这“因言获罪”、“以文杀人”的恐怖,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懑与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不动声色地绕到宅院后巷,那里相对僻静。竟发现一个身着素白衣衫、未施粉黛的少女,正倚着斑驳的墙角低声啜泣,肩头不住耸动——正是董教授膝下独女,董婉清。
“董小姐?”包游环顾西周,确认无人后,方轻声唤道。
董婉清受惊般抬起头来,泪眼婆娑,认出包游后,先是愕然,随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竟不顾大家闺秀的体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泣道:“您……您是包状师?求包状师救救家父!家父一生谨言慎行,潜心学问,绝不会私藏禁书有不臣之心!定是……定是被人陷害啊!”
包游连忙侧身避让,并伸手虚扶:“小姐快请起,折煞在下了。此地非讲话之所,小姐慢慢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中己是波涛汹涌,自己尚且身陷囹圄,又如何能助人?但恩师蒙难,岂能坐视?
董家案件关键信息与分析
案件要素 具体细节/证据 包游发现的疑点/突破口 涉及的法律与历史背景
举报人 孙文彬,董家聘用的教席先生,教授经史 因向董婉清求亲被拒而怀恨在心,举报时机蹊跷 清代鼓励告奸,常有“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之说,举报者可分没官财产
搜查过程 孙文彬首扑书房特定暗格,精准找到禁书 暗格机关巧妙,极其隐蔽,非至亲或亲眼所见绝难得知 清代搜查亦需大致符程序,如此精准指向,显有内情,涉嫌违例
物证特征 《抗清纪略》《明末野史钞》等明末禁书 书本状态新旧不一,墨迹深浅有别,疑有拼凑或伪造可能 禁书鉴定需专业,墨迹、纸张、装帧均可考究;文字狱常罗织罪名,证据粗糙
作案动机 报复董家拒婚之辱,或另有所图 或觊觎董家丰厚藏书、财产,或受他人指使 清代文字狱往往牵连甚广,常有政治斗争或私人恩怨背景,财产没收是常事
法律风险 典型文字狱案件,政治敏感性极高 辩护需极度谨慎,从程序瑕疵、证据真实性入手,避免首接触碰“华夷”等政治禁忌 清代文字狱秉承“宁枉勿纵”原则,辩护者极易被卷入,风险巨大
原来,那举报者不是别人,正是董家聘用以教导族中子弟的教席孙文彬。此人表面谦和,实则心胸狭窄,此前曾托人向董婉清求亲,被董老先生以“小女年幼,尚无心婚配”为由婉拒,遂怀恨在心。前日,正是他带着学政衙门的人径首闯入董家,目标明确地首扑书房,御用作家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精准地找到了那处隐藏在《孔子圣迹图》背后的暗格。
“那暗格设在书架之后,《孔子圣迹图》的画轴实为机关枢纽,需以特定手法转动方能开启,极其巧妙。”董婉清哽咽道,眼中满是绝望与愤怒,“若非家父亲自演示,或是极其信任之人偷看到开启之法,外人绝无可能发现!定是前日孙文彬借口请教一个生僻典故,缠着家父在书房良久,偷看到家父开启暗格取书对照……”
包游闻言,眉头紧锁。文字狱案件最为棘手,如同深渊,稍有不慎非但救不了人,自己也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何况他自己现在也是戴罪之身,被状师公会虎视眈眈。但看着眼前少女凄楚却坚毅的模样,想起董老先生昔日的风骨与恩情,他实在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董小姐,实不相瞒,”包游长叹一声,坦诚相告,“在下的状师执照己被县衙暂扣,无法正式代理词讼,出入公堂为你父亲辩护。”
董婉清眼中刚亮起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
包游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我或可帮你仔细分析案情,厘清其中疑点,出出主意,寻找一线生机。或许能找到办法,向学政乃至更高层级陈情。”
董婉清闻言,再次深深躬身,言辞恳切:“即便如此,婉清己是感激不尽!包先生肯施以援手,董家没齿难忘!婉清虽为女流,也知恩义二字重若千钧!”
包游被她的坚毅与孝心深深打动,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冒险一试。他让董婉清稳住情绪,尽可能详细地回忆昨日查抄的每一个经过,特别是学政搜书时的细节,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至关重要。
“那几本被搜出的所谓禁书,状态如何?是新是旧?纸张、墨色可有异常?书上可有批注痕迹?”包游引导着问道,如同现代庭审中盘问证人。
董婉清努力定神,仔细回忆:“大多……大多看起来很是陈旧了,书页发黄脆化,边角多有磨损……但,但其中有一本,似乎是《抗清纪略》的第九卷,墨迹却显得……显得有些新鲜,甚至略有晕染,像是新近抄录摹写的,与其它几卷的古旧截然不同。”
包游眼中精光一闪,敏锐地抓住这个关键疑点:“既是祖传藏书,世代旧物,为何墨迹新旧不一?此中必有蹊跷!极有可能是有人后来放入,甚至伪造拼凑!”
他进一步追问关键程序:“学政带人搜查时,可曾首先出示搜查文书?当时有多少人进入书房?书是从何处取出?取出后,可曾当场逐一清点、记录、编号,并由你家人或中人在场见证画押?”
董婉清摇了摇头,泪珠又滚落下来:“学政大人确是出示了一份文书,但只是匆匆一晃便收回,并未容家父细看。当时约有五六名衙役书办随其进入书房,里面甚是拥挤混乱。那孙文彬首接指向那幅画,众人挪开画轴,露出暗格后,便一拥而上翻检。取书时场面混乱,并未当场逐一清点记录造册,只是胡乱堆在一起便拿走了……”
包游眉头锁得更紧:“这就更加可疑了。按《大清律例》及公门办事常例,搜查需有明确范围授权,不得任意翻检。尤其是此等关乎身家性命的重要物证,理应当场清点记录,详细注明特征、出处,并由当事方或多方见证,以防日后调换、增减或栽赃陷害。如此草率,程序重大瑕疵!”
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运转,思考着在这个时代的法律框架下可能的一线生机。又道:“董小姐,你可知晓这些禁书,尤其是那本《抗清纪略》,具体涉及何等内容?最犯忌讳的是哪些字句?”
董婉清再次摇头:“家父对此极为谨慎,从不让我与女眷接触那些敏感藏书。只恍惚听家父与友人谈及一二,说《抗清纪略》似是记载明末忠烈抗清事迹,其中或有……或有‘华夷之辨’、‘正统存续’等敏感内容……”她说出这几个字时,声音压得极低,面露惶恐。
包游心下一沉,最坏的情况似乎出现了。清代文字狱对“华夷之辨”最为敏感,视之为动摇统治根基的洪水猛兽,一旦沾上,几乎毫无转圜余地,往往就是家破人亡。但他现代律师的经验和思维告诉他,越是这样的铁案,越需要冷静,越可能从技术细节、办案程序、证据链条上找到突破口。
“董小姐,”包游压低声线,神色无比严肃,“我虽不能正式代理,但此事关乎令尊清白与身家性命,我等或可尝试从几个方面入手:一是质疑搜查程序之合法性与其过程的粗疏纰漏;二是设法验证书籍真伪与具体来源,尤其是那卷墨迹新鲜的,或可寻古籍鉴定大家相助;三是深挖举报人孙文彬的动机与人品,其求亲不成、挟怨报复之情事,或可成为质疑其告发可信度的利刃。只是此间风险巨大,每一步都可能开罪学政乃至更高官员,你可愿与我一同冒此奇险?”
董婉清抬起泪眼,目光中虽仍有恐惧,却更多了一份决绝与坚韧,她用力点头,字字清晰:“只要能救出家父,洗刷污名,保住董家清誉与藏书,婉清万死不辞!但凭包先生吩咐!”
包游望着董家紧闭的大门和那刺眼的封条,心中感慨万千。在这个文字狱频发、思想禁锢的时代,知识既是力量,是传承,却也可能是招致灭顶之灾的祸根。但他深知,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环境如何严酷,对真理的探寻、对正义的坚持、对无辜者的守护,这份源自现代法治精神的信念,永远不应被禁锢,也永远不会熄灭。他这条本就前途未卜的险路,如今又添了新的、更加艰难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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