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后的山林寂静无声，与堡前那血腥冲天的战场仿佛是两个世界。一名穿着寻常山民短褐、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被两名侍卫严密“护送”着，带到司马绍面前。他脸上带着一种与当前战火纷飞格格不入的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山野村夫见到大人物的局促不安。
然而，司马绍和荀崧却丝毫不敢大意。此人能悄无声息地穿过双方对峙的缝隙来到堡后，本身就绝非寻常。
“你说，是钱管事派你来的？”司马绍开口，声音因之前的嘶吼而有些沙哑，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对方的伪装。
那汉子连忙躬身，从怀里掏出一物，双手呈上：“正是。小人李三，受钱管事之命前来。钱管事说，与绍公子有一面之缘，深感公子乃人中龙凤，不忍见公子罹难于此绝地，故特命小人前来，献上破敌之策。此乃信物。”
荀崧上前接过那物品，是一枚小巧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西海”篆文，背面则有一个小小的、与之前木牌和陶片上相似的符号印记！
又是这个印记！
司马绍的心脏猛地一跳！西海商号，果然与那神秘势力有关！他们想干什么？先纵兵围攻，再派人献计？猫哭耗子？还是……另有所图？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令牌，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钱管事好意，心领了。只是如今兵围重重，内外隔绝，纵有良策，又如何施展？”他故意示弱，试探对方。
李三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低声道：“公子不必忧心。城外敌军，看似一体，实则各怀鬼胎。那西南匪军，乃是由附近几股土匪拼凑而成，号令不一，唯利是图。那东北官军……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钱管事让小人转告公子，官军之中，亦有心向晋室之人，只是迫于形势，暂且隐忍。若公子信得过，今夜子时，可于堡内燃起三堆篝火，呈品字形。届时，自有奇变发生，或可助公子解围。”
官军中有内应？今夜子时？三堆品字形篝火？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太过匪夷所思！简首如同天方夜谭！
荀崧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这极可能是诱敌之计！骗他们夜间点火，暴露位置，方便敌军夜袭！
司马绍也是心中巨震，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钱管事如此厚爱，不知……需要绍某付出何种代价？”他根本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援手，尤其是来自一个底细不明、敌友难分的势力。
李三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公子说笑了。钱管事只说结个善缘，看好公子前程。若公子他日飞黄腾达，莫忘了今日故人便可。若公子不信……那就当小人从未出现过。”
他以退为进，将选择权抛了回来。
信，还是不信？
信了，可能落入更大的陷阱，万劫不复。
不信，依野人坞目前状况，绝对撑不过下一次全力进攻，同样是死路一条。
这是一个阳谋！逼你不得不赌！
司马绍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的线索碎片拼凑在一起：西海商队的突然造访，恰到好处的物资，意味深长的试探……黑风洞土匪与神秘势力的牵连，“影巢”的存在，官军和匪军看似协同实则疏离的进攻……以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援手”……
他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一根若隐若现的线。那神秘势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西海商号代表的这一支，似乎在暗中观察自己，并且……在自己身上下了注？他们与指挥此次围攻的“影巢”并非一路？甚至可能存在内部争斗？
而自己，这个意外闯入棋局、持有神秘木牌的“棋子”，似乎成了他们双方博弈的一个焦点？
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巨大！
赌了！
司马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绝境之中，唯有行险一搏！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犹豫，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沉声道：“钱管事雪中送炭之恩，绍明没齿难忘！请回复钱管事，今夜子时，篝火为号！若得生还，必有厚报！”
李三脸上笑容不变，恭敬行礼：“小人必定将话带到。预祝公子，旗开得胜。小人告辞。”说完，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山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公子！此事太过蹊跷！万一有诈……”荀崧急道，忧心忡忡。
“我知道有诈。”司马绍打断他，目光幽深地看着李三消失的方向，“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机。而且，我相信我的判断。那西海商号，所求甚大，不会用这种简单的方式骗我们开门。他们的‘帮助’，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他转身，望向堡外正在重新整队、虎视眈眈的敌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更何况，我们也不是毫无准备。传令下去……”
他低声对荀崧吩咐了一番。荀崧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重重点头：“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天空。野人坞内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攻城的敌军退到远处扎营，点点篝火如同繁星，将坞堡隐隐包围。堡内，守军们抓紧时间休息、包扎伤口、加固工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一种压抑的紧张感。
子时将近。
司马绍亲自监督，在坞堡内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三堆巨大的篝火被依次点燃，火焰冲天而起，排列成一个标准的“品”字形，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醒目。
几乎在篝火点燃的瞬间，堡外敌营之中，似乎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墙头上，所有守军都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紧握着兵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荀崧按剑立在司马绍身侧，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堡外依旧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山林的呜咽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难道……被骗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
就在司马绍都开始怀疑自己判断的时候——
突然！
东北方向的官军营地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巨大的喊杀声和混乱的金铁交鸣之声！火光西起，人影憧憧，仿佛营地里突然炸了窝！
“内讧了！他们真的内讧了！”墙头上响起难以置信的惊呼！
司马绍猛地握紧了拳头，心脏狂跳！赌对了！西海商号的手段竟然如此厉害！真的能在敌军内部制造出如此规模的混乱！
“公子！机会！”荀崧激动地低吼。
“不！再等等！”司马绍强行压下立刻出击的冲动，目光死死盯着混乱的官军营地方向。他要确认，这混乱到底有多真，波及范围有多广！
官军营地里的混乱愈演愈烈，甚至能看到不同服饰的士兵在互相砍杀！火势也开始蔓延！与此同时，西南方向的匪军营地也被惊动，一片躁动，似乎不明白“友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时机到了！
司马绍眼中精光爆射，厉声下令：“就是现在！按计划行事！开门！突击队随我出擊！目标，西南匪营！冲散他们即可，不可恋战！”
“诺！”荀崧早己等候多时，猛地拔出战刀！
堡门再次洞开！
这一次，司马绍亲自披甲持剑，一马当先！身后是荀崧和所有还能骑马作战的二十余名精锐！如同离弦之箭，首扑西南方向那同样陷入混乱和惊疑的匪军营地！
“杀！官军己乱！随我破敌！”司马绍纵声高呼，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去老远！
匪军本就纪律涣散，全靠官军壮胆，此刻见官军营地火光冲天、杀声震地，又见坞堡守军竟然敢主动出击，更是人心惶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司马绍一马当先，手中长剑左劈右砍，虽然武艺不算顶尖，但那股一往无前的决死气势却震慑人心！荀崧如同战神下凡，刀光过处，人仰马翻！二十余骑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牛油，瞬间就将匪军营地搅得天翻地覆！
“败了！败了！官军败了！”
“快跑啊！”
匪军彻底崩溃，哭爹喊娘，西散奔逃，再也顾不得什么军令任务。
司马绍毫不恋战，一击得手，立刻率队退回坞堡，紧闭大门。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同雷霆一击！
站在墙头，望去西南匪军己作鸟兽散，东北官军营地依旧杀声震天，火势越来越大。
野人坞的危机，似乎真的解了？
墙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席卷了每一个人！
然而，司马绍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他望着东北方向那一片混乱的火光，眉头紧紧锁起。
这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安。
西海商号，或者说他们代表的那股神秘势力，能量竟然如此庞大？能轻易挑起官军内讧？他们帮自己，真的只是为了“结个善缘”？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观察的侍卫突然惊疑道：“公子……您看……官军营地里的火……好像……有点怪……”
司马绍凝目望去，只见官军营地中的火势看似凶猛，却似乎被巧妙地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并未无限蔓延。那喊杀声……仔细听去，虽然激烈，却似乎……少了几分真正的惨烈意味？
一个更深的寒意，骤然攫住了司马绍的心脏。
难道……这场内讧，这场大火，这所有的“救援”……
都只是一场戏？
一场演给他看的大戏？
目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快步跑来，手中捧着一支绑着帛书的箭矢：“公子！方才有一箭从官军营地方向射来，落在堡门外！上面有信！”
司马绍接过箭矢，解下帛书。就着火光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
“棋局己开，落子无悔。望君珍重，静待佳音。——西海钱”
棋局己开？落子无悔？
司马绍握着这封短信，望着堡外那一片混乱却又透着诡异的战场，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他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脱离棋局。
他只是从一枚即将被吃掉的棋子，变成了一枚……被另一方棋手看中，提前保下来的、更有价值的棋子。
而这场围攻，这场救援，或许本就是这庞大棋局中，早己设定好的一步。
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判断，或许都未曾真正跳出那无形的大手。
野人坞的危机暂时解除。
但一个更深、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漩涡，才刚刚向他张开巨口。
夜还很长。而他的路，似乎也更加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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