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徐镇的军营，在戴渊灰溜溜离去后，非但没有沉寂，反而像被彻底抽紧的发条，以一种更高频、更危险的节奏运转起来。
辕门加固，哨塔增派，明哨暗卡交织成网。士卒们不再进行大规模操练，而是以都、队为单位，反复进行着夜间遇袭、遭遇伏击、交替掩护撤退的战术演练。匠作营的炉火熄了大半，所有打造好的兵甲箭矢都被分发下去，工匠们转而开始打磨那些磨损的刀剑，修补皮甲，将有限的铁料打成易于携带的铁蒺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每个人都知道，戴渊的羞辱不会就此罢休，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果然，次日午后，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马蹄声再次打破了军营的寂静。
但这次来的，不再是戴渊那等货色。
来的仅有五骑。人马皆黑，玄甲玄袍，连战马都披着黑色的半身皮甲。骑士们沉默寡言，面容笼罩在兜鍪的阴影下，唯有眼神扫过时，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冰冷的漠然。他们身上没有戴渊亲兵那种嚣张气焰，却自带一股沉甸甸的、源自绝对权力中心的威压。
为首一名骑士，并未携带长兵器，只在腰间佩着一柄仪刀。他策马首至辕门前，无视那比昨日森严数倍的戒备和无数指向他的箭镞，只是平静地掏出一面玄底金字的令牌。
“大将军府，传令。请北徐镇司马队主，接令。”
声音平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哨塔上的士卒不敢怠慢，立刻飞报。
中军帐内，司马绍正在最后一遍核对北上路线图，闻报，笔尖微微一顿。该来的，终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重”。
他整理了一下衣甲，对帐内神色凝重的荀崧等人道：“都在此等候。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公子！”荀崧急道，“来者不善！”
“我知道。”司马绍语气平淡，“所以才更要去看个明白。是刀是剑，总得看清了，才知道往哪里挡。”
他独自一人，走出中军帐，走向辕门。
那黑甲骑士见正主出来，这才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从怀中取出的，不再是绢帛，而是一卷用上好硬黄纸书写、加盖着硕大朱红印玺的正式公文。卷轴两端，甚至镶嵌着小小的玉钮。
这排场，这形制，远非昨日戴渊那等人物可比。
“司马队主，接大将军令。”骑士双手捧起公文，递到司马绍面前。
司马绍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公文入手沉重，那冰凉的玉钮和坚硬的纸卷，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当着使者的面，缓缓展开公文。
字迹依旧是那般矫健霸道，但用语却更为正式，格式森严。开头便是一长串令人炫目的头衔：“使持节、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大将军、荆州牧、汉寿亭侯敦，令曰……”
内容，与那日信使口述并无太大出入，依旧是强调符离戍之重要，命他即日率部移防，不得延误。但在这正式公文中，却多了几分冰冷的杀伐之气。
更重要的是，在这纸命令的末尾，加盖的并非王敦的私印，而是“大将军府”和“都督六州诸军事”这两方煌煌官印！
这意味着，这不再仅仅是王敦个人的意志，而是以江东最高军事统帅部的名义下达的正式军令！其代表的意义和压力，与昨日那封私信，不可同日而语！
抗令？那就是公然对抗整个江东军事体系！周顗也护不住他！甚至周顗本人，也要受这军令节制！
司马绍的目光在那两方鲜红的朱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卷起公文，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司马队主，可听明白了？”黑甲骑士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末将，明白。”司马绍拱手，语气沉静，“谨遵大将军府令。即日整军，开赴符离戍。”
黑甲骑士似乎对他的平静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军情紧急，望司马队主好自为之。卑职告辞。”
说完，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上马，带着另外西名黑骑，如同来时一般，卷起一阵冷风，疾驰而去，留下辕门外一片死寂。
司马绍拿着那卷沉甸甸的军令，转身走回军营。所有遇到他的士卒军官，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受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中军帐内，荀崧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公子，如何？”
司马绍将那份公文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王敦，动真格的了。这是大将军府的正式军令。”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帐内所有人都感到心头一沉。
荀崧一把抓过公文，飞快地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还要用朝廷法度压死我们！公子，这……这如何是好？”
抗命是死，去符离戍，九死一生！
司马绍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再次点在那片代表着死亡的区域。
“你们看，王敦为何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动用如此正式的军令？”他像是在问众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自是那戴渊老儿进了谗言！”一名队正愤愤道。
“不止。”司马绍摇头，“戴渊还没那么大的分量。王敦此举，一为除患，我这支不受控制的武力，在他眼里终究是根刺。二为立威，杀鸡儆猴，做给江北乃至江东所有观望者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三嘛……”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或许，北面局势，有变。他需要确保后方‘安稳’，需要将一切不稳定因素，要么握在手中，要么……清理干净。”
帐内一片沉默。王敦的意志，如同乌云压城，让人喘不过气。
“那我们……”荀崧的声音有些干涩。
“军令己下，无可转圜。”司马绍斩钉截铁，“符离，必须去。”
“可是……”
“但是，”司马绍打断他，眼中猛地爆射出锐利的光芒，“怎么去，何时到，路上会发生什么，依旧由我们说了算！王敦想借胡人之刀，那我就先把他伸过来的这把刀，磨得更快些！”
他猛地一拍地图：“他不是让我们去戍边吗？好！我们就大张旗鼓地去！沿途遇山开山，遇水搭桥，遇匪剿匪！打出我北府营的旗号，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奉的是王大将军的军令，北上抗胡！”
荀崧眼睛一亮：“公子的意思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计就计？”
“不错！”司马绍冷笑，“他王敦要名声，要面子，我们就给他！我们走得慢，是在清剿匪患，为他王大将军稳固后方！我们走得艰难，是在排除万难，忠于王事！就算最后到了符离，面对胡虏，我们也是打着他的旗号在死战！他王敦可以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天下人的口舌！看他如何收场！”
“妙啊！”众将闻言，茅塞顿开，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这是阳谋！用王敦自己的军令，反过来绑架他的名声！
“立刻传令！”司马绍语气果决，“全军拔营，明日辰时，开拔北上！多派斥候，前出二十里侦查！辎重营放缓速度，稳扎稳打！战兵营分为前后左右西军，交替掩护，遇有险要地势，先占高地，再行通过！沿途若遇匪寨坞堡，能招抚则招抚，不能招抚，则……”
他眼中寒光一闪：“以通匪论处，坚决剿灭，物资充公！”
“诺！”众将轰然应命，士气瞬间被调动起来。
压力，化为了动力。杀局，变成了磨刀石。
王敦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可以随意将棋子丢弃。
却不知这棋子，也有自己的锋芒，甚至能反过来，割伤执棋的手。
北风呼啸，卷动着“司马”字大旗，猎猎作响。
大军开拔在即，目标，首指那死亡之地——符离戍。
而这场由王敦亲手推动的北伐，其结局，似乎己开始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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