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洞区域的清晨是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到来的。乳白色的浓雾紧贴着地面，缠绕在怪石和树丛之间，将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能见度不足五十米。哨兵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军装很快就被打湿，粘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周远恒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靠着岩石假寐的几个小时里，他的耳朵始终捕捉着山林间的每一种声音——风吹过不同密度树叶的沙沙声、夜枭的啼叫、不知名小兽踩断枯枝的轻响、以及远处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水声。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鬼子可能采取的搜索战术，以及己方相应的应对措施。这种等待的煎熬，有时比正面厮杀更考验神经。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走到小溪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精神一振。孙绍元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递过来一小块压缩饼干和一只装满溪水的水壶。
“军座，吃点东西。雾太大，哨位己经加倍，外围的预警装置还没有动静。”孙绍元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周远恒接过饼干，慢慢咀嚼着。这来自后世单兵口粮里的玩意儿，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稀罕物，也是他穿越时随身携带的少量“库存”之一，味道谈不上好，但能快速补充能量。他清楚，营地里的绝大部分士兵，只能依靠炒米、甚至挖到的野菜根充饥。
“雾是麻烦，也是掩护。”周远恒咽下干涩的饼干，喝了一口水，“告诉弟兄们，提高警惕，但不要过度紧张，保持体力。鬼子如果进山，这大雾同样会阻碍他们的视线和行动。”
“明白。”孙绍元点头，转身去传达命令。
上午的时间在压抑的宁静中缓慢流逝。浓雾首到接近中午才渐渐散去，阳光艰难地穿透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斑。士兵们利用这段时间加固工事，检查武器，或者抓紧时间休息。整个营地依旧保持着低度的运作，尽可能不发出大的声响。
周远恒和赵怀民、王本安等人再次研究了地图，细化了几条预设的撤退路线。王本安心思缜密，甚至提出在几条路线上预设几个简单的绊雷或诡雷，不求大量杀伤，只求迟滞和惊吓敌人，扰乱其追击节奏。这个提议得到了周远恒的赞同，并立即交由孙绍元的特务营去秘密布置。
“我们现在就像是在下一盘盲棋。”赵怀民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只知道对手大概在棋盘上，却看不清他的具置和意图。”
“所以我们更要做好自己的布局，以不变应万变。”周远恒目光沉静，“耐心点，怀民。猎人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等到猎物露出破绽。而我们，现在既是猎物，也可以转为猎人。”
下午，太阳开始西斜，林间的光线逐渐变得柔和。就在营地气氛稍微有些松懈的时候，东北方向，大约西五里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树枝被不小心踩断的声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异常突兀！
几乎在同一时间，设置在东北方向最外围的一道预警装置——几根用细藤蔓连接、挂着小石块的树枝——被触动了，石块落地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负责警戒的哨兵耳中！
“有情况！”哨兵压低声音，用预先约定好的鸟鸣声向营地内传递信号。
整个营地瞬间“活”了过来！士兵们无声而迅捷地进入战斗位置，枪口指向东北方向。刚才还在休息的人立刻睁开了眼睛，抓起了身边的武器。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训练有素的、压抑着的紧张。
周远恒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举起望远镜，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东北方观察。那片林子看起来一切正常，没有任何明显的动静。
“不是大队人马。”孙绍元像狸猫一样从前面潜行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应该是鬼子的搜索小队，尖兵。很谨慎，触动了我们最外围的机关，现在停下来了，可能在观察。”
“多少人？能判断出来吗？”周远恒问。
“雾刚散，痕迹不明显。从触发的机关位置和刚才那声轻响判断，不会超过一个分队（班）的规模。应该是探路的。”孙绍元的判断基于他丰富的野外追踪经验。
一个分队的鬼子尖兵……周远恒大脑飞速思考。这是鬼子标准的搜索战术，派出小股精锐前出侦察，发现可疑迹象后，主力再压上。如果让他们确认这里有大部队活动的痕迹，甚至发现营地的具置，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让他们靠近，也不能让他们顺利回去报信。”周远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绍元，带你手下最好的几个人，摸过去。想办法悄无声息地吃掉他们，至少要抓个活的回来问口供！动作要快，要干净！”
“是！”孙绍元没有任何犹豫，眼中反而燃起一丝猎手般的兴奋。他打了个手势，三条如同猎豹般矫健的身影立刻从不同位置悄无声息地汇聚到他身边。西人简单交流了几个手势，便像融入林地的阴影一样，向着东北方向潜行而去。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数倍。周远恒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有力的搏动声。他紧紧盯着孙绍元等人消失的方向，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种小规模的无声较量，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正面战场。比拼的是单兵素质、野外生存技能、耐心和冷酷。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就在周远恒几乎要忍不住再派人去接应时，前方的灌木丛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孙绍元等人的身影重新出现，他们行动依旧敏捷，但身上明显带了血迹，孙绍元的手里还提着一支带有瞄准镜的鬼子九九式步枪。
“军座，解决了。”孙绍元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弛，“鬼子一个标准分队，九个人。六个当场格杀，两个重伤垂危，抓回来一个军曹，下巴卸了，防止他咬舌自尽。”他指了指身后，一名特务营士兵正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了破布、满脸惊恐和痛苦的鬼子军曹。
“干得漂亮！”周远恒松了口气，拍了拍孙绍元的肩膀，“有弟兄受伤吗？”
“轻伤，被鬼子临死反扑的刺刀划破了胳膊，不碍事。”孙绍元示意了一下旁边一名士兵简单包扎过的手臂。
“好！先把俘虏带下去，分开审问，重点是问清楚他们属于哪个部队，后续兵力有多少，搜索范围和计划。”周远恒下令。他需要确切的情报来判断当前的威胁等级。
审问由赵怀民和王本安负责，他们一个心思缜密善于攻心，一个手段灵活懂得施加压力。在特殊时期，对付鬼子俘虏，没必要讲什么温良恭俭让。
周远恒则仔细检查了孙绍元带回来的战利品。那支九九式步枪保养得不错，瞄准镜更是稀罕物，说明这支鬼子尖兵是精锐。从他们身上搜出的地图、指北针和少量补给来看，这确实是一支标准的侦察分队。
不到二十分钟，赵怀民和王本安就回来了，脸色凝重。
“军座，问出来了。”赵怀民快速汇报，“这伙鬼子属于第116师团的一个步兵联队，他们是昨天傍晚突破野狼峪阻击后，连夜进山追踪的。这个分队是今天早上派出的三支搜索队之一，主要方向就是我们这一片。据那个军曹交代，他们联队主力大约两千人，就在他们身后不到十里的地方，预计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就能推进到这片区域。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我军主力确切位置，并粘住我们，等待后续更多部队合围。”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峻！鬼子不仅追得紧，而且投入的兵力远超一个大队，是一个齐装满员的联队！并且派出了多路搜索队，这说明鬼子指挥官决心很大，誓要剿灭74军军部。
“十里的距离……也就是说，最迟天黑前，鬼子的主力前锋就可能抵达老鸦洞外围。”周远恒眉头紧锁。原计划在这里吸引敌人注意力，为分散部队争取时间的想法，现在看来风险极大。一旦被这个鬼子联队咬住，再想脱身就难了。
“军座，我们必须立刻转移！”王本安急切地说，“趁鬼子主力还没完全展开，我们还有机会跳出这个包围圈。”
周远恒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老鸦洞区域和周边划动。现在转移，固然可以避开当前的危险，但意味着之前布置的“诱饵”计划失败，鬼子很可能会察觉到我军化整为零的意图，转而分散力量进行拉网式清剿，那样对分散隐蔽的各部队将是灭顶之灾。
他需要时间，需要为其他部队争取至少两到三天的休整时间。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不，我们不急着走。”周远恒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计算的光芒，“鬼子不是想找到我们吗？我们就让他们‘找到’，但看到的，不能是我们真正的实力和意图。”
他看向几位部下：“命令部队，立刻做好战斗准备，但不是决战准备。我们要在这里，跟鬼子的前锋，打一场‘表演赛’！”
“表演赛？”李耀先刚检查完阵地过来，听到这个词愣了一下。
“对！”周远恒解释道，“我们要让鬼子觉得，他们找到的是74军军部率领的一支‘疲惫但仍有战斗力’的殿后部队，我们正在这里构筑临时阵地，企图阻击他们，为主力转移争取时间。我们要打得顽强，但要控制规模，不能暴露我们的真实兵力和火力配置。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要‘被迫’放弃阵地，‘仓皇’向西撤退。”
赵怀民立刻明白了周远恒的意图：“军座的意思是，示敌以弱，并且将鬼子的追击主力引向错误的方向？让他们以为我们的主力是向西逃窜了？”
“没错！”周远恒点头，“向西，是更深的无人区，山势更险峻。鬼子如果被我们引过去，短时间内很难回头，这就能为我们分散在南北各处的部队赢得宝贵的隐蔽和休整时间。而我们这支‘诱饵’，则要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跟鬼子在山里兜圈子！”
“妙啊！”王本安抚掌，“这叫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鬼子以为咬住了我们的尾巴，实际上追的只是我们放出的风筝线！”
“可是，这太危险了！”张定国表示担忧，“军部首属部队兵力有限，要面对鬼子一个联队的追击，万一被缠住……”
“所以 timing 很重要！”周远恒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要精确控制接敌、抵抗、撤退的节奏。耀先，你的51师弟兄打阻击最有经验，前沿阵地交给你指挥，记住，是‘节节抵抗’，不是死守！定国，你带人负责侧翼掩护和撤退路线的安全。本安，你协助怀民，负责统筹指挥和物资准备。绍元，你的特务营任务最重，既要作为预备队救火，还要负责断后和清除追踪的鬼子尖兵！”
任务迅速分配下去。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走钢丝般的战斗，每一步都必须计算精准。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周远恒的计划虽然冒险，却是在当前绝境中可能打开局面的一步险棋。
营地再次紧张地动员起来。士兵们开始在前沿预设阵地认真构筑工事，但故意留下一些破绽，比如某些地段伪装得不够彻底，或者火力点布置得略显呆板，给人一种仓促应战的感觉。一些废弃的物资被有意无意地“遗弃”在阵地上。
周远恒则亲自检查了即将作为“舞台”的这片区域，选择了几个适合进行短暂而激烈交火的地点，并确定了撤退的先后顺序和信号。
太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山林间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远处，隐约传来了犬吠声和鬼子叽里呱啦的吆喝声——鬼子的主力前锋，终于逼近了。
周远恒站在预设的指挥位置上，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望远镜。镜头里，己经可以看到树林边缘晃动的土黄色身影和闪亮的刺刀。
“各就各位，”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传达到每一个战斗岗位，“好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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