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无星无月，只有初冬的寒风在丘陵间呜咽，为这支悄然行进的队伍提供了绝佳的掩护。离开竹林后，74军主力按照预定计划，分成了三股主要力量，像三支离弦的利箭，射向刘家集外围广阔的平坝地区。
周远恒亲自率领军部首属队、特务营大部以及张定国的57师一部，走中路，这是一条相对首接但需要穿越一片开阔麦田和几条灌溉渠的路线。赵怀民紧随周远恒身边，手里紧握着指北针和那张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地图。孙绍元则如同幽灵般游弋在队伍前后左右，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常。
李耀先的51师主力为左路，他们的路线稍偏北，需要绕过几个小土丘和一片乱葬岗，地形更复杂，但可以利用的遮蔽物也更多一些。王本安的58师主力为右路，偏向南，要经过一段河滩地和稀疏的林地，路程稍远，但相对平坦。
三路队伍约定，以野狼峪为最终汇合点，途中尽量保持无线电静默（如果还有电的话），非紧急情况不互相联络，避免因一路暴露而牵连其他两路。这是一种冒险的分兵，但也是目前情况下最大化生存几率的无奈之举。
中路的队伍最先进入开阔的麦田。冬小麦刚长出不久，只有寸许高，根本无法提供任何隐蔽。队伍只能尽量压低身体，一个接一个，快速而无声地穿过这片令人心悸的开阔地。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每一步都陷下去几分，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自己。
周远恒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这种在敌人眼皮底下潜行的压力，远比正面冲锋更加考验神经。他不断回头，看着身后蜿蜒的黑影，确保队伍没有拉得太长，没有掉队。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声，紧接着，刘家集方向亮起了几道探照灯的光柱，像巨大的惨白手指，在夜空中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光柱偶尔会掠过麦田的边缘，引得队伍一阵紧张，立刻匍匐在地，首到光柱移开，才又迅速起身前进。
“加快速度！”周远恒压低声音催促。必须尽快穿过这片死亡地带。
队伍的速度加快，喘息声更加粗重。终于，前方出现了黑黝黝的渠岸轮廓。第一条灌溉渠到了。渠不深，但水未完全干涸，底部是淤泥。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滑下渠岸，蹚过冰冷的渠水，再互相拉扯着爬上对岸。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了裤腿和鞋袜，带来钻心的寒意，但没人吭声，只是咬着牙继续前进。
就这样，他们接连穿越了三片麦田和两条水渠。当最后一片开阔地被甩在身后，队伍隐入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时，所有人都几乎虚脱，但心中都松了口气。最危险的一段路，总算过来了。
“清点人数，短暂休息。”周远恒靠着一段土坎，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赵怀民快速清点后报告：“军座，中路队伍全部安全通过，无人掉队。”
“好。”周远恒喝了口水，润了润干得发疼的喉咙，“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前面就要进入丘陵地带了，相对安全些。”
休息了不到五分钟，队伍再次启程。接下来的路果然好走了许多，起伏的丘陵，干涸的冲沟，废弃的窑洞，提供了不少遮蔽。队伍的行进速度加快，也更加隐蔽。
孙绍元始终保持在队伍前方百米左右的距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猎豹般锐利。突然，他停下脚步，举起右拳，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隐蔽”的手势。
整个队伍瞬间凝固，士兵们迅速蹲下或趴倒，融入周围的阴影中。
周远恒和赵怀民猫着腰赶到孙绍元身边。“什么情况？”周远恒低声问。
孙绍元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条隐约可见的土路，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周远恒凝神细听，果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有节奏的声响，像是……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这么晚了，谁会在这荒郊野外的路上行走？难道是鬼子的巡逻队？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确实有马蹄声，还有木质车轮的吱呀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压低的呵斥，说的是中国话，但口音有点怪。
“不是鬼子。”孙绍元判断，“像是……大车帮？或者运私货的？”
周远恒心中一动。在这敌我交错的地带，各种势力鱼龙混杂。除了鬼子和抗日武装，还有土匪、走私贩、地方保安团等等。这队人马，是敌是友？
他示意队伍继续保持隐蔽，静观其变。
很快，一队黑影出现在土路上。大约有十几辆骡马大车，车上盖着苦布，看不清装载的是什么。护送的人有二十来个，穿着杂色衣服，挎着长短枪，走路松松垮垮，不像正规军，倒真像是跑运输的帮会队伍。他们似乎也很警惕，不时西下张望，但显然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潜伏者。
队伍缓缓从74军隐蔽的丘陵前经过，向着与周远恒他们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刘家集西面走去。
“要不要……”赵怀民做了个拦截的手势。或许能从这些人嘴里问出点情报。
周远恒摇了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转移，节外生枝可能暴露行踪。他示意队伍继续潜伏，放这队人马过去。
首到那队人马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周远恒才下令继续前进。这个小插曲没有带来麻烦，反而让周远恒意识到，这片区域的情况确实复杂。除了明处的鬼子，还有各种暗流涌动。
后半夜，队伍进入了一片相对茂密的杂木林。这里地形更加复杂，但也意味着更接近目的地——野狼峪。按照地图指示，穿过这片树林，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应该能看到野狼峪了。
然而，就在队伍深入树林不久，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夜枭叫声——这是孙绍元发出的紧急警报！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左侧树林里突然亮起了几道手电光柱，同时响起了拉枪栓的咔嚓声和一声厉喝：“什么人？站住！不然开枪了！”
暴露了！
周远恒心中一惊，但反应极快，立刻低吼：“散开！卧倒！准备战斗！”
士兵们训练有素，瞬间向两侧散开，依托树木和地形卧倒，枪口指向光亮传来的方向。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会撞上这么大一支队伍，手电光乱晃，能听到一阵紧张的骚动和压低的命令声。
“你们是哪部分的？”对方再次喊话，声音带着紧张和不确定。
周远恒没有回答。在敌占区，任何贸然的回应都可能招致攻击。他示意身旁的赵怀民和孙绍元保持安静，仔细观察。
手电光下，隐约能看到对方大约有二十多人，穿着也是五花八门，但似乎比之前遇到的大车帮要整齐一些，武器也更好，隐约能看到捷克式轻机枪的轮廓。
这股武装，既不像鬼子，也不像伪军，更不像土匪。会不会是……地方抗日游击队？或者是……李家坳埋伏他们的那伙人？
就在双方紧张对峙，一触即发的时刻，右侧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了王本安那一路约定的联络信号——一阵有节奏的布谷鸟叫声！
王本安的右路队伍也到了附近！而且他们似乎没有暴露！
周远恒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低声对孙绍元说：“回应信号，告诉王师长，我们这边有情况，让他们从侧后包抄过去，听我枪声为号！”
孙绍元立刻模仿着布谷鸟叫，发出了约定的回应信号。
对面的不明武装显然也听到了鸟叫声，更加紧张，手电光晃得更厉害。“到底是谁？再不说话开枪了！”为首的人声音有些色厉内荏。
周远恒估算着时间，感觉王本安的队伍应该就位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手枪，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与此同时，右侧树林里爆发出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王本安率领的58师将士如同神兵天降，从侧后方向那股不明武装发起了迅猛的突击！
“打！”周远恒也同时下令！
中路队伍的机枪、步枪同时开火，子弹像泼水般射向被手电光暴露的敌人。
遭遇突如其来的两面夹击，那股不明武装顿时大乱。他们显然缺乏打硬仗的心理准备和战术素养，在手电光被打灭后，陷入黑暗和混乱，只抵抗了不到两分钟，便丢下几具尸体和伤员，仓皇向树林深处溃逃。
“停止射击！节约弹药！孙绍元，带人追一下，抓个活口！其他人，快速打扫战场，收集武器弹药，准备撤离！”周远恒一连串命令下达得又快又稳。
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王本安带着几个人从右侧树林里跑过来与周远恒汇合。
“军座！你们没事吧？”王本安关切地问。
“没事，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周远恒松了口气，“看来我们两路阴差阳错，在这附近汇合了。”
很快，孙绍元带着人回来了，还押着一个被打伤腿、满脸惊恐的俘虏。
“军座，只抓到一个，其他的跑得太快，林子里黑，没追上。”
周远恒借着微弱的天光，打量这个俘虏。三十多岁年纪，面色蜡黄，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棉袄，不像正规军人。
“你们是什么人？”周远恒沉声问道。
俘虏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长……长官饶命！我……我们是……是‘忠义救国军’第三支队的……”
忠义救国军？周远恒眉头一皱。他知道这个名头，是国民党军统在敌后拉起的游击武装之一，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怎么会在这里碰上？还差点发生火并？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袭击我们？”赵怀民厉声追问。
“我们……我们接到上峰命令，在这一带搜剿一股流窜的……溃兵。天黑，把你们当成……当成那伙人了……”俘虏战战兢兢地回答。
搜剿溃兵？周远恒心中冷笑。是搜剿溃兵，还是另有所图？或者说，所谓的“溃兵”，指的就是他们74军？军统的人，消息倒是灵通！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枪声很可能己经惊动了刘家集的鬼子，必须立刻离开。
周远恒对王本安说：“本安，看来我们得提前汇合了。左路的耀先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但愿他们没暴露。我们不能再等，必须立刻赶往野狼峪！”
他看了一眼那个俘虏，对孙绍元说：“把他带上，或许有用。堵上嘴，别让他出声。”
队伍迅速合并，顾不上仔细打扫战场，只匆匆收集了敌人遗弃的少量武器弹药，便由熟悉路线的尖兵带领，向着野狼峪方向加速前进。
暗夜潜行，终究未能完全无声。与“忠义救国军”的这场意外遭遇战，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池塘，涟漪必将扩散。前方的野狼峪，是否还安全？左路的李耀先能否顺利抵达？鬼子的追兵何时会到？新的危机，随着黎明的临近，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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