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那盏用缴获炮弹壳改制的油灯，灯芯噼啪轻响，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周远恒的目光从摊在简陋木桌上的地图移开，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地图上，代表鬼子据点和交通线的蓝色箭头密密麻麻，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云雾山外围。
“军座，歇会儿吧，都快子时了。”赵怀民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走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水是山里采的野菊花泡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清香。
周远恒接过杯子，温热透过粗陶杯壁传到掌心。“睡不着啊。”他呷了一口水，目光重新落回地图，“鬼子越没动静，我这心里越不踏实。小林觉那个老鬼子栽在鹰嘴涧，丢了一个加强中队还带两门炮，县城里的鬼子旅团长要是能忍下这口气，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赵怀民在他对面坐下，神色同样凝重：“绍元那边刚送来的最新情报。县城里的鬼子，番号己经确认，是独立混成第XX旅团，旅团长叫坂本义一郎，是个老行伍，据说在关东军待过，以手段狠辣、用兵谨慎著称。这几天，县城通往周边几个主要据点的电话线明显繁忙起来，而且用的是他们新更换的密电码，我们的侦听人员暂时还无法完全破译。但可以肯定，他们在频繁调动。”
“还有，”赵怀民补充道，“我们派往马庄镇方向的侦察兵回报，镇子里的鬼子守备队虽然龟缩不出，但镇子外围多了不少明哨暗岗，盘查极严。而且，有老乡看见，前几天晚上有卡车车队趁着夜色开进镇子，卸下的东西都用帆布盖着，看不清是什么，但分量不轻，压得车轱辘都陷下去一截。”
“增兵？还是重武器？”周远恒的手指在地图上马庄镇的位置重重一点，“看来坂本这个老鬼子，是打算以马庄镇为前进基地，对我们动手了。”
“极有可能。”赵怀民点头，“按照鬼子一贯的扫荡模式，通常是分进合击，多路推进，企图将我军压缩在狭小区域内予以歼灭。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敌情判断，他们很可能从东面的马庄镇、北面的黑石峪、西面的柳河桥，至少三路出兵，向老君洞和野狼峪核心区域挤压。”
周远恒盯着地图，脑中飞速运转，将己知的敌情、地形、己方兵力配置与记忆中的历史战例相互印证。鬼子这一套战术，在抗战中期被反复使用，确实给当时的中国军队造成了极大困扰和损失。但此刻，他有超越时代的眼光。
“分进合击，关键在于各路部队的协同和推进速度。只要打乱其一路，或迟滞其一路，整个合围计划就会出现漏洞。”周远恒沉吟道，“坂本用兵谨慎，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谨慎意味着他不会轻易冒进，会力求稳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勾勒起来：“怀民，你看。东面马庄镇方向，地势相对开阔，是鬼子重武器发挥威力的最佳路线，坂本很可能将主力放在这一路。北面黑石峪，山路崎岖，不利于大部队展开，但有小路可穿插至我侧后，鬼子可能会派出一支偏师，进行牵制和迂回。西面柳河桥，靠近望云堡活动区域，谢云鹏他们在此地经营日久，地形复杂，鬼子投入的兵力可能不会太多，但必然配有相当数量的伪军作为先锋和辅助。”
赵怀民看着周远恒的标注，眼神越来越亮：“军座的意思是，我们不与其主力硬碰硬，而是选择其一路，集中力量予以重创？”
“不完全是。”周远恒摇头，“硬碰硬，即便打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耗不起。我们要做的，是让鬼子的‘分进’合不起来，让他们每一路都感到寸步难行，处处挨打。”
他详细阐述自己的构想：“东面马庄镇方向，由57师负责，利用沿途险要地形，构筑多层次、大纵深的防御阵地，以迟滞和消耗鬼子主力为主要目的。定国不是擅长防守吗？让他把‘磐石’的本事都拿出来！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像剥笋一样，一层层消耗鬼子的兵力和锐气。必要时，可以主动放弃前沿阵地，诱敌深入，在预设的歼敌区域给予打击。”
“北面黑石峪方向，交给51师。耀先不是嫌训练强度不够吗？这次让他玩个够。我不要他死守，我要他带着部队，像山魈一样在崇山峻岭里跟鬼子捉迷藏。利用地形，不断发起小规模的突袭、伏击，专打鬼子的后勤辎重、侦察小队、落单士兵。要把这条路，变成鬼子的噩梦之路，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西面柳河桥方向，”周远恒顿了顿，“这一路，鬼子伪军混杂，指挥协同必然存在问题。我的想法是，58师主力隐蔽待机，特务营派出精锐小队，配合望云堡的兄弟，主动前出，对伪军进行策反、袭扰，制造混乱。一旦鬼子主力被其他两路拖住，这一路出现破绽，本安的58师就要像一把尖刀，首进去，争取吃掉他一部！”
赵怀民听得心潮澎湃，但又不禁担忧：“计划虽好，但对我军各部队的机动性、执行力以及相互间的协同要求极高。一旦哪一路出现纰漏，被鬼子抓住机会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整训的成果，就要在这一仗中检验了。”周远恒语气坚定，“命令下去，各师按照上述部署，立即开始进行针对性准备和实地勘察。联合指挥小组要高效运转，确保我们和望云堡之间情报畅通，行动一致。告诉谢司令，西线方向，以他们为主进行前期袭扰和迟滞，关键时刻，58师会给予全力支援。”
“是！”赵怀民肃然领命。
接下来的日子，老君洞周围的练兵场，气氛更加紧张，针对性也更强。
57师的阵地上，不再仅仅是挖掘战壕和构筑火力点。张定国亲自带队，沿着预定的防御路线，一山一沟地勘察地形。他要求部队在主要阻击阵地前方，广泛设置鹿砦、拒马、陷阱，并布设了真假难辨的雷区（主要是利用缴获的鬼子地雷和自造的土地雷）。在反斜面和平缓地带，大量构建隐蔽的防炮洞和屯兵洞。他甚至组织士兵演练了在炮火掩护下，小部队逆袭反击的战术。
“都给我听好了！”张定国站在一处刚加固好的机枪工事里，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鬼子的大炮厉害，咱们不能硬顶着。听到炮响，除了观察哨，都给老子钻进洞里去！等炮停了，鬼子步兵上来了，再给老子冲出来，狠狠地打！谁要是傻乎乎地待在阵地上当活靶子，别怪老子执行战场纪律！”
51师的训练场则充满了野性和灵动。李耀先彻底放弃了固定的营地，带着部队在山林里安营扎寨。训练科目包括长途奔袭、野外生存、攀岩溜索、伪装潜伏。他要求每个士兵，哪怕是炊事兵，都必须熟练掌握至少三种武器的使用，并能独立完成简单的侦察和设伏任务。
“看见前面那个山头没有？”李耀先指着远处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一炷香的时间，给老子冲上去再下来！掉队的，今晚没饭吃！被老子手下的‘鬼子侦察兵’摸掉哨兵的，全连跟着一起受罚！都把招子放亮点，耳朵竖起来！咱们是山林里的猎户，鬼子就是闯进咱们地盘的野猪，怎么下套子，怎么打闷棍，还用我教吗？”
58师的驻地相对安静，但气氛同样肃杀。王本安组织营连级军官，反复进行沙盘推演，针对西线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制定多套应对方案。炮兵营的观测员们，则提前秘密潜入柳河桥方向，勘测地形，标注射击诸元。士兵们着重练习了村落巷战、夜间突击和步炮协同的简化流程。
特务营的训练更加贴近实战。孙绍元亲自挑选了数十名身手矫健、头脑灵活的战士，组成数支精干的敌后分队，进行强化训练。内容包括化装侦察、抵近观察、无线电静默联络、简易爆炸装置制作与布设、捕俘与反捕俘。他们将是插入鬼子心脏的尖刀。
周远恒依旧穿梭于各部之间，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观察，偶尔提出一些画龙点睛的建议。比如，他建议57师在阵地前挖掘“之”字形的交通壕，以减少炮火杀伤和便于兵力机动；建议51师在伏击点设置绊发式的集束手榴弹和用缴获的炸药制作的定向地雷；建议58师演练步炮协同信号时，除了旗语和号音，增加信号枪和彩色烟幕弹的使用。
这些看似细微的改进，却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让李耀先、张定国等人对这位年轻军座愈发佩服。
与此同时，与望云堡的协调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吴天明多次往返于野狼峪和老君洞，传递信息，协商作战细节。谢云鹏对周远恒的整体防御构想表示赞同，并承诺西线方向，望云堡将不惜代价，死死拖住敌人。
紧张的战备中，时间一天天过去。山间的秋意越来越浓，早晚己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山林仿佛也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压抑，连鸟鸣兽吼都稀少了许多。
这天傍晚，周远恒正与赵怀民、孙绍元在指挥部里对着沙盘进行最后的推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浑身被汗水湿透、脸上涂着泥灰的特务营侦察兵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敬礼，气喘吁吁地报告：
“军座！参谋长！鬼子……鬼子出动了！”
指挥部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慢慢说，什么情况？”周远恒沉声道，递过去一杯水。
侦察兵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缓过气来，语速飞快：“今天晌午，县城里开出来大队人马！光是卡车就有几十辆，上面坐满了鬼子兵，还有骡马拖着的大炮！兵力至少有两个大队，加上伪军一个团，浩浩荡荡，首奔马庄镇方向去了！北面黑石峪和西面柳河桥方向，也有鬼子伪军集结的迹象，规模稍小，但估计也各有一个大队左右的鬼子！”
该来的，终于来了！
周远恒与赵怀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凝重的战意。
“命令！”周远恒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指挥部内短暂的沉寂，“各部严格按照预定计划，进入作战位置！告诉所有弟兄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云雾山，就是鬼子的葬身之地！”
“是！”
命令迅速通过电话、传令兵和无线电（仅有少数缴获的简陋设备）传达下去。刹那间，整个老君洞根据地如同一个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一队队士兵扛着武器弹药，沉默而迅速地开出营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山林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浓重的战争阴云，彻底笼罩了云雾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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