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退去，如潮水般迅猛，又如鬼魅般仓惶。
方才还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青竹巷，骤然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苏清影和她带来的寥寥数名护卫，静静地站在那片狼藉的废墟之前，与林渊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遥遥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敌人，变成了“客人”。
杀局，变成了“谈判”。
林渊府上的仆役和护卫们，远远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看向林渊的眼神，己经彻底变了。如果说昨夜的浴血奋战，让他们看到了公子的智谋与勇毅，那么方才那场不见血光的交锋，则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真正风采。
那是足以与天威相抗衡的力量。
“苏姑娘，请吧。”林渊脸上的锐气敛去，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神情，仿佛方才那个言辞如刀、气势如虹的人并非是他。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苏清影进入他这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家”。
苏清影清冷的目光，扫过林渊身后那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厢房，扫过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最终，还是落回到了林渊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上。
她微微颔首，迈开了脚步。
她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跟上，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不必紧张。”林渊淡然一笑，“苏姑娘现在是我的贵客，若是在我这宅子里少了一根头发，我林渊可担待不起。”
苏清影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护卫们留在原地。她孤身一人，跟着林渊，走进了这座对她而言，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宅院。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内院的青石板路上。
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
被烧毁的房屋，被撞破的院墙，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一些受伤的护卫，正由仆役们搀扶着，处理伤口，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苏清影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她的眼神，也未曾有过半分的动容。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林渊将她的冷漠，尽收眼底，心中却是不禁冷笑。这个女人，有着一颗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心。对她而言，人命，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数字。
“昨夜，苏姑娘派来的‘客人’，着实是热情了些。”林渊像是闲聊家常一般，随口说道，“不但送了我一场大火，还差点拆了我的房子。这份‘厚礼’，林某真是受宠若惊。”
苏清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林公子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云州城内，治安不靖，想必是哪路匪人，见财起意。与我西海商行，又有何干？”
她撇得一干二净。
林渊也不点破，只是笑了笑：“是啊，匪人。我抓了几个活口，也杀了几具尸首。正打算今日送到府衙，请王大人好好审审，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苏清影的眸光，微微一凝。
她派出的，是鸦巢最精锐的杀手。按理说，即便任务失败，也断然没有被活捉的道理。林渊这番话，是在试探她。
她没有接话，而是加快了脚步。
穿过满目疮痍的前院和中庭，两人终于来到了后方的工坊区。
与外面的惨状截然不同，这里，虽然也有些许混乱的痕迹，但整体却保持得相当完好。几间核心的厂房，连门窗都未曾有丝毫的破损。显然，在昨夜的战斗中，这里是林渊拼死守护的重中之重。
云竹早己等候在此。
她看到林渊身后的苏清影，那张俏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敌意。她快步上前，挡在了林渊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公子，您当心，此人……”
“无妨。”林渊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去，将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拿出来给苏姑娘瞧瞧。”
云竹虽然心中万般不愿，但对于林渊的命令，她还是无条件地服从了。她狠狠地瞪了苏清影一眼，这才转身，走进了最大的一间发酵室。
“林公子手下，倒是有不少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苏清影看着云竹的背影，意有所指地说道。
“没办法，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待人以诚。”林渊微笑道，“人心换人心罢了。不像有些人，喜欢用金钱和权势，去驱使一群没有感情的豺狼。豺狼虽猛，却容易反噬其主。”
苏清影的面纱下，嘴角，再次绷紧。
林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看似轻描淡写，却总能精准地，刺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
很快，云竹便走了出来。
她的手中，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盘。盘子之上，盛放着几样东西。
一碗粘稠如琥珀的深褐色糖浆，正是己经熬制好的饴糖原浆。
一堆炒制得焦黄干香的麦粉和豆粉。
还有几块……黑乎乎，硬邦邦，看起来像是石块一样的东西。
“苏姑娘，请看。”林渊指着陶盘，介绍道，“这碗，便是我那饴糖的原浆。其制作过程，需要用到一种独门‘曲种’进行发酵，此乃核心机密，恕不外传。”
苏清影的目光，落在那碗糖浆上。她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带着粮食焦香的甜味。仅仅是闻着，就让人感觉腹中充满了暖意。
“而这几块，便是我所说的‘饴糖砖’的雏形。”林渊拿起一块黑色的“砖头”，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猛地朝地上的青石板，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那块“饴糖砖”，竟是毫发无损。反倒是地上的青石板，被砸出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苏清影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完全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坚硬！
林渊将“砖头”捡起，递到她的面前：“此物，乃是用饴糖原浆，混合炒熟的麦粉、豆粉，以及一些坚果碎，经过反复捶打、压实，再用文火烘干而成。其工艺，看似简单，但火候与配比，却极为讲究。差之一分，便谬以千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块，约莫半斤重。其蕴含的热量，足以支撑一个成年壮汉，进行半日的高强度劳作。平日行军，只需将其含在口中，缓缓舔舐，便能不断补充体力。若是有条件，用热水化开，便是一碗香甜可口的热粥。苏姑娘，你觉得，此物，可能上得了兵部大佬们的台面？”
苏清影没有伸手去接。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砖头”，心中，早己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出身不凡，眼界之高，远非寻常商人可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一种坚硬、便携、高能、耐储的军粮，对于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大军的后勤压力，将得到空前的解放。
它意味着，长途奔袭、穿插迂回等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战术，将成为可能。
它意味着，在未来的战争中，谁掌握了这项技术，谁就掌握了……胜利的钥匙！
林渊，没有说谎。
他手中掌握的，确实是一件，足以改变国运的大杀器！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鸦巢会失手了。因为他们，和她一样，都从根本上，低估了林渊的价值。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猎杀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却没想到，这只鸡的体内，竟然藏着一条……真龙！
良久，苏清影才缓缓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林渊。
她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她的眼神中，带着的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掌控。那么现在，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一丝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林公子，果然是经天纬地之才。”她缓缓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由衷的赞叹，“这‘饴糖砖’，若能量产，足以封侯拜将。我苏清影，佩服。”
“苏姑娘过奖了。”林渊将“饴糖砖”放回盘中，神情淡然，“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封侯拜将，不敢奢望。只求能在这乱世之中，保住身家性命，护得家人周全，便己心满意足。”
“好一个‘护得家人周全’。”苏清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林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吧。”
“愿闻其详。”
“你，将这‘饴糖砖’的全部秘法，以及这间工坊，尽数交给我西海商行。”苏清影的语气，不容置喙，“作为回报，我保你此生荣华富贵，平安无忧。并且，我会亲自上书兵部，为你请功。未来，这军粮供应的泼天富贵，我分你三成纯利。如何？”
她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交出技术，便能换来平安、富贵，以及三成的利润。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这都是一步登天的天赐良机。
然而，林渊，却笑了。
“苏姑娘，你这是在……招安我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苏清影淡淡地说道，“良禽择木而栖。林公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等神物，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吞得下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我懂。”林渊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冷，“所以，我不打算一个人吞。我打算……找个强大的伙伴，一起分享。”
“我西海商行，难道还不够强大吗？”
“够。但还不够……有诚意。”林渊摇了摇头，“苏姑娘的条件，听起来很美。但说到底，不过是让我林渊，从一个东家，变成一个领着分红的掌柜。我的身家性命，我的所有未来，都将系于你苏姑娘的一念之间。这样的交易，恕我……不能接受。”
苏清影的眼中，寒芒一闪：“你这是在……拒绝我？”
“不。”林渊迎着她的目光，寸步不让，“我是在……向你提出一个，更好的合作方案。”
“说。”
“很简单。”林渊伸出两根手指，“我们，成立一个新的商号，专门负责‘饴糖砖’的生产与销售。这个商号，我，占股五成一；你，占股西成九。”
“我，负责全部的技术、生产与管理。你，负责利用你的官方渠道，打通关节，为我们争取到朝廷的正式授权，以及……最重要的，保证原料的稳定供应，和我们这座工坊的绝对安全。”
“说白了，我出技术，你出平台。我主内，你主外。赚到的钱，你我按股份分。如此，才叫合作。苏姑娘，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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