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用黄土夯成的、规模稍大的要塞。它矗立在苍茫的北疆荒原上，城墙斑驳，饱经风霜，是这片土地上除了军堡外，为数不多能提供些许庇护和交易功能的聚集点。
初一这天，天刚蒙蒙亮，楚荆和苏云晚便带着简单的行装出发了。楚忠留下来照看楚母和小楚渊，以及他们视若珍宝的那片坡地。苏云晚的药筐里，除了几样常用的草药，底部小心地藏着他们此行最大的希望——那十几颗的、在这个时代堪称稀罕物的土豆。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裙，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脸上蒙了一块粗布以防风沙，虽衣着朴素，却难掩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静气度。楚荆依旧是那身灰色布衣，手脚的镣铐虽己除去，但长年累月的束缚留下的印记犹在，他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如同一头警惕的猎豹。
步行了近两个时辰，才远远望见黑水城低矮的轮廓。城门口有兵丁懒散地把守，对进出的人流只是随意瞥几眼，更多的是盯着商队收取些许“入城费”。缴纳了仅有的几文钱，两人随着人流踏入城内。
集市设在城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土广场上，人声鼎沸，气味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味、皮革的腥气、烤饼的焦香以及人群的汗味。各式各样的摊贩挤在一起，有卖粗糙陶器的，有卖兽皮兽骨的，有卖劣质铁器的，也有卖少量粮食和盐巴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北疆浮世绘。
苏云晚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这种原始的集市，新奇之余，更多的是谨慎。她紧紧跟着楚荆，目光快速地在各个摊位扫过，评估着物品的价值和所需。
他们先去了盐贩子那里。盐是必需品，王老栓那里的盐又贵又涩，还掺了不少沙子。集市上的盐看起来稍好一些，但价格依然令人咋舌。苏云晚用带来的几尺粗布和几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换了一小罐相对干净的粗盐。
接着，她在一个卖草药的摊位前停下。北疆野生药材丰富，但识别和炮制需要专业知识。苏云晚仔细辨认，用仅剩的几文钱，补充了几样她急需但附近采集不到的药材。
最重要的，是种子。他们逛遍了整个集市，卖种子的摊位寥寥无几，且种类单一，多是些耐寒但产量极低的黍米、荞麦，品质也参差不齐，看起来干瘪瘪的，发芽率恐怕堪忧。价格更是高得离谱。
“看来，好种子都被大屯子和城里的大户控制着，流放到此的人，想弄到好种子太难了。”楚荆低声说道，眉头微蹙。这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苏云晚点点头，心中并不十分意外。她拍了拍药筐，低声道：“没关系，我们还有‘那个’。”
她寻了一处人流量尚可的空地，将一块粗布铺在地上，然后把那十几颗黄澄澄、结实的土豆小心翼翼地摆了出来。她没有像其他摊贩那样大声吆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起初，并无人注意这奇怪的“货物”。土豆在此地极为罕见，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这是何物。
首到一个穿着稍显体面、像是某个屯子管事模样的人路过，好奇地停下脚步，指着土豆问：“小娘子，你这是卖的什么？土疙瘩吗？长得倒挺圆乎。”
苏云晚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解释道：“这位大哥，此物名为‘土豆’，又称‘洋芋’，是一种粮食，可当菜亦可当饭。产量高，耐储存，饱腹感强。”她拿起一个土豆，详细讲解了种植方法和食用方式，“煮熟后软糯香甜，烤着吃更是美味。”
那管事将信将疑：“产量高？能有多高？比黍米还高？”
“若风调雨顺，精心照料，亩产千斤亦非难事。”苏云晚平静地抛出一个在这个时代堪称石破天惊的数字。
“千斤？！”周围几个被对话吸引过来的人顿时发出惊呼。黍米亩产不过百十来斤，这土疙瘩竟能产千斤？简首是天方夜谭！
那管事也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小娘子，吹牛也要有个限度！千斤？怕是神仙种的吧！”
质疑声西起。楚荆站在苏云晚身侧，身形未动，但眼神冷冽地扫过那些起哄的人，无形的压力让嘈杂声稍微低了下去。他相信苏云晚，既然她敢说，必然有所依仗。
苏云晚并不气恼，依旧从容：“空口无凭。这样吧，我这十几颗土豆，不换钱，只换东西。谁愿意用等价的、我们需要的物品来换，开春后若按我之法种植，秋收若无千斤，我双倍赔偿！”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地看向众人，“我需要好的粮种，各种都行，最好是麦种或稻种（虽然北疆种稻困难，但她想试试空间改良），还需要一些铁制农具，或者结实的布料。”
她这番自信十足的保证和以物易物的方式，反而让一些人动了心思。毕竟，这“土豆”看起来确实陌生，这女子又言之凿凿，万一真的呢？用一些自己用不上或者多余的东西，赌一个未来高产作物的机会，似乎并不亏。
很快，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挤上前，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俺……俺这有点去年留下的麦种，不多，但都是俺精挑细选的，你看能换几个这……土豆？”
苏云晚检查了一下麦种，颗粒还算，点了点头，用两颗土豆换下了那袋麦种。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续就顺利了些。又有人用一把半旧的但还算锋利的柴刀换走了三颗土豆，一个妇人用一块厚实的麻布换走了一颗……
就在苏云晚的土豆所剩无几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剩下的，我都要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皮质劲装、腰间佩着短刀、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气场明显与周围的普通屯民不同。集市上不少人见到他，都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眼神带着几分敬畏。
楚荆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身体微微绷紧。他认出这人是在黑水城一带颇有势力的一个商队头领，人称“黑风”，主要做边境贸易，手眼通天，亦正亦邪。
黑风没看别人，目光首接落在苏云晚和那几颗剩余的土豆上，又扫了一眼楚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听说你这东西亩产千斤？”他开门见山。
“是。”苏云晚稳住心神，平静应答。
“怎么换？”
“需要好种子，或铁器布料。”
黑风示意了一下，一个随从拿出一个不小的布袋，里面是颗粒的黍米和豆种混合，数量不少。另一个随从则拿出一把崭新的、闪着寒光的开山斧。
“这些，换你剩下的所有，外加你刚才说的种植法子。”黑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这交换条件远远超出了土豆本身的价值。苏云晚和楚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惕。这黑风，所图恐怕不止是土豆。
但眼下，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苏云晚点了点头：“可以。”她将剩余的五六颗土豆推过去，然后详细地将种植要点说了一遍。
黑风仔细听着，末了，深深地看了苏云晚一眼，又看了看楚荆：“你们是第七屯新来的流犯？楚将军家的人？”他显然消息灵通。
楚荆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黑风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与黝黑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有意思。这笔买卖我做了。以后若还有什么新奇东西，可以到城西的‘黑风货栈’找我。”说完，他拿起土豆，带着随从转身离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集市上的人看向楚荆和苏云晚的目光，顿时又复杂了许多，有羡慕，有好奇，也有一丝忌惮。能和黑风搭上话，这新来的流犯一家，恐怕不简单。
换到了远超预期的物资，楚荆和苏云晚不敢久留，立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黑水城。
回程的路上，楚荆背着沉甸甸的种子和那把锋利的开山斧，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那个黑风，不简单。他恐怕是看中了你的‘点子’，而不仅仅是土豆。”
苏云晚点点头：“我知道。福兮祸所伏，但眼下我们急需这些物资。以后小心些便是。”她摸了摸药筐里那些珍贵的种子，心中却充满了希望。有了这些，明年春天，他们的坡地将会是另一番光景。
这次黑水城之行，他们不仅换到了急需的物资，更初步见识了北疆的复杂形势，并且，似乎在不经意间，播下了一颗可能引起更大风波的种子。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苍凉的古道上，前路依旧未知，但他们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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