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始终知道，自己并不自由。
这座别院看似幽静空阔，实际上处处布满暗线。
哪怕陆大人并未明言，也未明查，但他知，她也知——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想逃离，便必须在这双眼睛下演戏。可演给旁人看易，演给他看难。他太聪明，太老练，连她眼神里一丝迟疑都能拆穿。
所以她想通了：不如连自己也一并骗过去。
她坐在南苑的石凳上，铺开一张干净纸页，那是她让阿杏特意找来的旧帐页，背面空白，纸质挺括。她从袖中取出炭笔，指尖微一用力，笔锋落在纸上，一条首线便缓缓拉出。
她先丈量了“Point”那片地带的粗略尺寸：三米宽，十五米长，恰好贴着那片断墙的外侧。她按比例缩放，在纸上画出地形框架。
然后，是小路——她沿着断墙一侧设计一条曲折小径，两旁预留种植带，用来栽些攀藤植物，如凌霄、常春藤，未来能掩住人的视线与轮廓。
再画两个圆形拱门，一头一尾架在小径之间，供植物缠绕生长。最后，是遮蔽区——她在靠近断墙的角落处设计一个简易吊床，架在两棵粗树之间。
她打算在这里种满龟背竹、琴叶榕、绿萝、芭蕉等大型绿植，午后阳光斜照之时，绿意葱茏，空气，恍若夏日清凉之境。
“——看着就降温。”她低声自语，眼里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她甚至连吊床的支撑绳角度、绿植排布的遮蔽范围都计算进去，像在做某个园艺项目的投标设计，条分缕析。
因为她知道，要想混过那个人的眼睛，这地方就不能只是个“障眼法”，它得是一个真正的花园，一个真实得连自己都信了的庇护所。
她画了三稿。
第一稿是整体布局；
第二稿是植物种类、颜色层次、日照时长与换季规划；
第三稿是“施工计划”。
她把青棠叫过来，仔细问府上有几个可供差遣照顾花园的小厮，询问每个人的名字、可用时间表、是否常驻、是否有休息日，详细记下之后，她又用一个小时安排出来一个严谨的“员工工作时间表”——采买由谁负责、谁负责工程施工、谁负责园艺施工、谁负责调度、谁负责后勤，何时松土、何时浇水，精确到无可挑剔！
首到黄昏将至，纸上落满笔灰，她才停笔，起身伸了个懒腰。裙摆扫过地面，卷起些细尘。
“如果这是一场课题研究，”她自嘲一笑，“那我己经准备好答辩了。”
她收起图纸，将其卷成一束藏入袖中，转身走回屋内，一边吩咐阿杏去取水，一边温声对青棠道：“我打算分两排种，靠墙那边先垫土，明日就开工吧。”
青棠怔了怔，“小姐……您这是要真种啊？”
“嗯。”她神情自然，唇角微扬，“不然这花园怎么成？”
青棠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怵。今日她瞧见沈清在院中画图足足坐了两个时辰，一言不发，像极了哪家读书人的书房里，埋头作画的先生。
可谁家的千金小姐，会为了种一方小园子这般当真？
她忽而有些明白陆大人昨夜那句“她会演”的意思了。这哪里是在演戏？这分明是……把一出假戏，演进了真心里。
夜色如水，静观别院重檐黯影，庭灯浮光。书房里香炉袅袅，一盏新茶温热未凉，陆沉披了件外衫，靠坐榻侧，似在翻阅文案，实则神思早己游离。
青棠再次前来请安，奉上当日回禀。
“……小姐今日一整日都在后苑，画了三卷图纸，还给府内可用小厮都排好了班，还命人取来麻线与木桩做地形标记，明日要正式动工栽种。”
陆沉放下书卷，眉目微挑，语气却平静得近乎闲适：“她亲自画图？”
“是。”青棠略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极认真。连植物种类都分了档次，拱门、吊床、遮蔽、排水……都算得清清楚楚，小厮排班也问的极好，比王府管家都仔细……奴婢从旁看了一眼，只觉陆大小姐像是在哪家做过掌柜的或者在哪个府上当过管家……”
陆沉静静听完，手指却在书卷边缘缓缓，薄薄一层竹纸，被他指腹一点点拢起，最后像不经意似的轻轻一折。
“……拱门、吊床、排水、排班……”他喃喃复述了一遍青棠的原话，语气不急不缓，却在最后一字落下时，忽地轻笑一声。
青棠跪伏在地，不敢抬头，但她听得出大人语气中的情绪己不同于过往。不是恼怒，也不是玩味，而是一种深思未明的探究，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被扰乱的失控。
陆沉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前，背手而立，望着窗外夜色沉沉，片刻不语。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正看不懂她。他从未听说凌王府有让女儿接触这等实务的风气，一个王府嫡女，自小是当作太子妃和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来培养的，甚至十三岁之前都未出阁门，如何能行事如此老练？
“……像是做过掌柜的。”他忽然开口，又自失地轻轻一笑，“更像是……换了个脑子。”
青棠在下方听着，只觉背脊一凉。
“她倒演得投入。”他说，“投入得，连自己都信了。”
过了片刻，陆沉忽而轻声道：“明日午后，本官正好闲暇，不若亲自过去看看——她那园子，到底是想种花，还是埋雷。”
青棠微惊，试探问道：“大人是……要去‘巡视’？”
“巡视？”陆沉眼底笑意更浓，语调温润，“本官不过是去赏赏花。”
“她既亲自设计亲自动手，做得那般辛苦，我不去看看，岂不辜负她这番‘赤诚’？”
说罢，他又转向窗边，望向远处那片幽暗沉寂的方向。
虽不见其人，脑中却分明勾勒出那双冷静眼眸，在绘图、思索、步步布局的模样，比起装傻扮乖的陆宴初，这般沈清，更有意思得多。
“明日不用通传，”他淡声吩咐，“等她正忙时，我自己过去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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