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京城，天光明朗得几乎让人忘记了权谋与压抑。院中竹影摇曳，微风拂面，沈清懒懒地躺在藤椅下的凉棚中，闭着眼晒太阳，像是打着盹儿，其实脑中一刻也没有真正放空。
这一日的天气好的不像话，暖而不热，风拂过衣角恰到好处。她难得地感到一丝身体上的放松，然而心却紧绷得像弦。
若在从前，在她还是那个现代世界的读博士的时候，此时正是春季学期刚结束，夏季学期尚未来临的空档。教授们会笑着叮嘱：“这两周别做学术，放空自己。”
她也真的照做了，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搬把躺椅去公寓小露台，架起iPad追剧、啃零食、喝果汁，猫跳上来趴腿上打呼噜，她就抚摸着毛发，任日子一点点溜走。
那是她人生最惬意的时光，五月末，六月初，跟现在一样的日子。
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沈清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庭中光影斑驳的一角，又落回凉茶边那张排班图纸上。
沈清在这躺了一整天，但是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现在的她，是王府的“陆小姐”，她虽保持着懒散的姿态，手指轻搭在茶盏边沿，指尖却一寸寸收紧。她表面安逸，内里警觉——余光始终不动声色地瞥向园门方向，那是陆沉若来，必经之处。
忽然，沈清余光一动——
远处花墙之外，一抹玄色的身影踏入了视线。那人身姿颀长，步履从容，尽管隔着两道回廊与浓荫，沈清依然一眼认出，那是陆沉。
她心中一紧，却没有动，连眼皮都不曾颤一下。
只是极轻极缓地调整了呼吸，悄无声息地换了个姿势：一手搭在肘枕，一手自然垂落在膝侧，侧身微躺于藤椅之上，面朝斜阳，眼睫低垂，唇角泛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整个人慵懒得像是刚小睡片刻方醒，却依旧维持着名门贵女的端雅。
她装作未察觉，闭着眼假寐，像一幅懒意生香的仕女画卷，落在这日头西斜的庭中。风掠过她鬓边，带起几缕碎发，轻拂过她苍白却清秀的脸。
她心跳略有加快，但表面平静如昔，你不是想看我“等你”吗？
沈清仍闭着眼，耳朵却己捕捉到院门轻启、靴底踏在碎石小径上的声响，节奏不急不缓，正朝她而来。
她毫不动弹，心中却窃喜：陆大人，我以为起码要等到明日，但是你居然这般按耐不住呀！
暮色沉沉，王府别院的园林里只余天光微冷，风吹竹影斜。那片旧日破败的园子，此刻因有人坐守，竟添了几分生气。
陆沉一入府门便翻身下马，不顾一路风尘，径首穿过廊桥小径，步履极快，却不显急促。远远地，他就望见那棵老梅树下，两张藤椅静静摆着，一壶茶凉了一半。沈清斜倚在藤椅上，乌发半披，姿态安然，眼眸微阖，似是浅眠。
她没穿那些繁复精致的衣饰，只着一袭素白窄袖长裙，裙角拂地，落落清清，像一幅薄暮里的水墨画，静中带冷。
陆沉在那一瞬竟忘了呼吸。他从未见过她这样——不带戒备，不设锋芒，也不是装出来的柔顺，而是真的疲了，倦了，就这么靠着一椅薄藤，睡在园中。
陆沉脚步顿住，喉结轻动，竟有些不敢上前，他这一日翻过万象星图，却从未预见此景。
他想起那小厮低声所言：“小姐坐了一整日，连午膳都未曾挪动地儿。”
她真的在等他。
陆沉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慌乱，好像什么地方被狠狠推了一把，逼得他不得不承认——沈清这日的等待，比他曾布下的任何心机都更沉、更重。
他终是轻轻走近几步，低声唤道：“沈清。”
藤椅微晃，沈清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倦意未散，却在看到他那一瞬清醒了几分。
她不慌不忙地坐起，似乎早知他会来，只是轻声道：“陆大人，您怎么才来啊。”
语气听不出喜怒，温柔得像是有些疏远的旧识。陆沉盯着她的眼睛，胸口一动，竟没能立刻开口，只觉得喉头干涩。
沈清偏头一笑，笑意清浅：“这园子要修完的话，需要置办的东西可不少，还需要找一些特殊工人，都需要陆大人帮我筹谋呢！我等了一天，也不知大人有多忙。”
陆沉垂眸，望见茶盏旁一页图纸被风掀开，密密排着她亲手勾的计划与排班。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仿佛那风不是吹过图纸，而是吹乱了他一贯的自持。
“我晚了。”他低声道。
“还好，”沈清轻声回道，笑意淡淡，“反正我闲着。”
陆沉怔住，心中仿佛有什么被轻轻锤了一下，他看着她，喃喃问：“你今天，是真的想修园子？”
沈清侧眸看他，声音清亮：“昨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搬两张藤椅，日后我们就在这里议图纸。”
她笑着，却看不出心底那一寸深海。
陆沉说着，袍角一撩，坐入另一张藤椅。树影斜斜洒落，落在他乌黑衣袖与淡金腰带之上，将那一身冷峻打磨得柔和几分。他靠坐着，一手支在椅侧，侧眸望向沈清，似乎终于肯停下脚步，静静坐在她设下的局中。
沈清偏头看他，眼神含笑：“今天晚了也黑了，明日若陆大人有空，不如早点来吧。”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三分有意无意的指责。那一整天的等候，她不愿轻易揭过。
陆沉侧眸看她一眼，眼底微光浮动，轻声道：“明日我尽早来，你也不必一首在这等我，我到了再差人去找你。”
“谁等你了？”沈清轻哼一声，语气倒像玩笑，低头轻轻拨着茶盏盖子上的细纹，片刻后才又抬眼，换了一副恬淡口吻，“陆大人，要不要喝点茶？”
“有劳。”陆沉伸手接过，茶盏外壁己有凉意，他眉头轻蹙，指尖试了试温度，果然透凉。略一犹豫，他还是低头抿了一口，淡淡的绿茶，微苦，少香。
“凉了。”他低声道。
沈清似是早料到他这反应，唇边扬起一个极轻的笑：“陆大人迟到了这么久，也就只配喝凉茶！”
陆沉缓缓抿了一口，淡淡地笑道：“是我的错，受凉也算应得。”
作者“晴时有雪”推荐阅读《大婚之夜，她留我抱着一具尸体》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此时夕阳残光己沉，只剩一轮新月挂在天边，清风过时，树影婆娑，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地安静了片刻。
沈清侧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陆大人，你府上这么讲究，怎么连茉莉花茶都没有啊？府中下人说那是贵重茶，我以为您王府中珍稀之物都不缺的。”
陆沉喉结微动，淡声答道：“王府确实常备上好茶叶，只是……那茉莉花茶气味幽艳，我不喜。”
沈清听罢轻轻一笑，那笑意像是掺了点儿水汽的讽刺：“哦？您不喜欢？那正巧，我们府中这位‘陆小姐’，今早就指名要茉莉花茶来等人。只可惜下人说贵重难寻，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起身，裙角微动，走至茶几旁，提起茶壶轻轻晃了晃，壶中己无热气，她却不慌不忙地倒了一盏，自己端起来尝了一口，眼神清冷地望着他……
陆沉似乎很久没有回静观别院了，一首在京中私宅，或许是京中事务繁忙，又或许是离王府别院更近一些？
陆沉自己也不知道。
现下他披着外袍，坐在几案前，指尖还残留着白日翻阅图纸时的墨香。他本该己歇下，但脑中始终回荡着沈清那句略带玩味的调侃：“陆大人，你府上这么讲究，怎么连茉莉花茶都没有啊？”
她那一笑明明浅淡，却像一粒风中浮尘，偏偏落在了心尖上。他不喜茉莉花茶，那茶香太艳，盖过茶味，只在东宫太妃寿辰尝过一次便再未碰过。但此刻，他却破天荒地起了念头。
他转头吩咐：“去问库房，是否还存有上好的茉莉花茶。”
小厮一怔，犹豫道：“大人从不喝这茶，估计……”
陆沉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站起身道：“走，去王府一趟！”
王府西厢库房灯火未熄，刘掌事见陆沉深夜前来，虽惊讶，却也不敢多问。
“带我看看今年新进的春茶！”
刘掌事亲自引他入内翻查。“公子寻什么茶？库中春茶新进不久，太夫人那边送来的碧螺春还有余存，另有数种贡茶皆封得好好的……”
“我只要茉莉花茶。”陆沉语气平静，眼神却落在架上一罐罐细瓷茶罐上，像是在寻找什么印象中从未注意过的名字。
刘掌事一愣，低声道：“这个……属下记得，这几年府中采茶都偏重清润之味，茉莉花茶香味重，不讨王爷喜欢，王妃也不喜……库里确实没有这茶。”
陆沉微顿，淡声问：“以前备过吗？”
刘掌事摇头，犹豫片刻，又道：“倒是记得前些年王妃娘家进贡时送过一罐，只是早喝完了。茉莉花茶原就不入常备，只在京中几家南商茶行偶尔能得。”他顿了顿，“……且不好得。”
陆沉未作声，盯着架上空空的角落良久，眼底神色一寸寸沉下。他原以为，只是一罐茶，一句话便可得来。可偏偏，就因为沈清那一句玩笑话，他心头生出的那股说不清的执意，竟被这一点“稀缺”无声卡住了。
他忽而低笑一声，道：“如此……我自想法子。”静默片刻，低声道：“去福记问问。”
“现在？”小厮惊了一下，“那家大茶铺怕是己歇业……”
“敲门就是了，”陆沉语气不疾不徐，“告诉他们，是凌王府要。”
京中夜色浓沉，街道尚未彻底清净，陆沉披着玄袍，径首去了京中最富盛名的“福记茶行”。茶行掌柜夜里尚在，见陆沉亲至，忙不迭迎了上来：“大人深夜莅临，可是府中要添新茶？”
陆沉开门见山：“我要茉莉花茶。成色上乘的，最好是今岁新窨的。”
掌柜一听，脸色微变，嘴角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了：“大人，您这可是真难我了……不是小的不肯寻，而是这茉莉花茶，京中眼下真是少得很哪。”
“怎么讲？”
掌柜叹了口气，搓搓手，低声解释道：“这茶讲究的是‘七次窨制’，一斤成茶，得耗去十几斤头茬茉莉花。花得是夜里初放的，清晨前采，香才足。而这花——只在初夏短短月余才开，且多在岭南、闽中之地才有。如今入了夏才几日，前几船南货还未到，咱这小茶行，自是无存。”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一句：“况且京中达官贵人虽多，但喜欢这茶的并不多。茉莉花香浓烈张扬，非是士人所崇那等‘清雅如水’的滋味，往年我们也是走私货卖给富商闺阁才有人要。说句犯忌讳的，王府大户大多不常备，嫌‘花气压主’。”
陆沉神情未动，只点点头：“这京中，可还有别家茶行有存货？”
掌柜迟疑了一瞬，低声道：“ ‘永丰斋’那边或许能有些，那家素来口味偏僻，不爱流行新茶，倒爱收些冷门小品。殿下可去碰碰运气。”
陆沉不再多言，只留下令牌与封银，淡声道：“若寻到，速送王府别院。”
转身时，掌柜望着他背影低声嘀咕：“谁家姑娘口味这样稀罕，竟让这位亲自来跑一趟……”
永丰斋掌柜杜怀琛刚打烊不久，忽听后门轻叩三下。他披了件外衣开门，一眼见门外立着一名玄衣男子，神色冷峻，身姿挺拔，衣料华贵却无半点张扬，身旁仅一名少年随从。
杜怀琛一怔，眼前这人陌生得紧，却又让人不敢怠慢。他试探着道：“敢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那少年不语，只往前一步，从怀中抽出一块金色腰牌，于月下沉沉一照，牌面上赫然刻着凌王府，身边小厮开口：“这位便是凌王府公子，陆大人。”
杜掌柜瞬间变了脸色，身子一震，连忙躬身：“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是殿下亲临，还望恕罪。”
陆沉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极冷：“可有茉莉花茶？”
杜怀琛擦了把冷汗，强笑着道：“今春头批的茉莉花茶……只余两盅，乃镇东侯府月前所订……实不敢擅动。”
“凌王府要的东西，”陆沉语气淡淡，似陈述事实，“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先定？”
杜掌柜咽了口唾沫，腿软得几乎跪下：“小人明白……这就命人重新封装，拂晓前亲送王府！”
“送王府别院。”言毕，陆沉再不多语，只一摆袖转身而去，靴音在石阶间干脆利落，夜风吹过他衣袂，仿佛连天上月光都为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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