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织的指尖还停在袖中发烫的笔杆上,那缕陌生童谣的尾音却己裹着山雾钻进她的衣领。
她望着流民队伍里小女娃还攥着陶哨的手,忽然想起昨夜安置帐篷里,年轻汉子说"戏班子教的调子能挡灾"时,眼底那簇快熄的火。
"顾先生。"她转身时,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扫过城砖,带起一片霜花,"朱砂笔从昨日开始就不对。"
顾晏本倚着城楼石栏,闻言垂眸看她攥紧的袖口,月光在他眼尾投下一道阴影。
他伸手时指节擦过她手背,像触到了烧红的炭——笔杆的热度竟透过两层衣料传了过来。"去书房。"他只说了三个字,转身时广袖带起的风卷走了脚边半片枯叶。
安和城的夜禁梆子刚敲过三更,顾晏的书房还亮着灯。
苏云织将朱砂笔搁在《城音录》泛黄的纸页上,笔尖刚触到羊皮纸,便"嗤"地烫出个焦痕。
顾晏执起放大镜凑近,只见笔杆底部密密麻麻的刻痕——他之前竟从未注意过这些极细的纹路,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的蛛丝。
"每道刻痕对应一次声象共鸣。"顾晏的指尖沿着纹路移动,"三日前小女娃吹陶哨时一道,昨夜流民唱《采桑谣》时一道......"他突然顿住,放大镜"当啷"掉在桌上,"连起来是山川走向。"
苏云织凑过去,烛火在她瞳孔里晃出两团暖光。
那些细痕果然蜿蜒成脉络,末端聚成个模糊的点,旁侧用极小的字标着"断龙岭"。"声迹图。"顾晏突然开口,指节叩了叩地图边缘,"有人在极远处持续发出固定频率的声波,经地脉传导,被戏台空间收录。"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刃,"需要确认声源。"
"我去。"
话音未落,门"吱呀"被推开。
大牛裹着寒气撞进来,腰间的佩刀碰得门框咚咚响:"苏姑娘,顾先生,俺带二十个弟兄去断龙岭!
前日巡山时见西南古道还剩半条栈道,俺们带了凿子和绳索——"他突然住嘴,盯着桌上的声迹图,粗黑的眉毛拧成疙瘩,"这是要找人?"
顾晏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探路,布听音桩。"
"得嘞!"大牛拍着胸脯震得甲片响,转身要走时又踅回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李瘸子烙的芝麻饼,您俩垫垫肚子。"他粗粝的掌心还沾着面粉,在门框上蹭了蹭才出去。
阿丑不知何时蹲在门外,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见大牛出来,他迅速打了套手语——大牛立刻停步,摸出腰间的铜哨吹了声短调。
阿丑点头,从怀里掏出卷声纹图塞进大牛手里,又指了指自己耳朵,再指向西南方向。
"明白!"大牛把声纹图往怀里一揣,冲阿丑竖了个大拇指,"咱带着耳朵去!"
天刚蒙蒙亮,李瘸子就蹲在木工房门口啃冷馍。
他瘸腿的伤处被潮气浸得发疼,却仍盯着工匠们往桐木筏里塞棉絮。"牛皮要蒙两层!"他突然吼了一嗓子,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落,"里头的共鸣腔得留巴掌宽的缝,水响能钻进来,咱的声儿也能钻出去!"
小徒弟捧着刚做好的应声筏过来,李瘸子伸手去摸绳结——粗麻绳绕了三匝,在筏头打了个死扣。
他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缺角的玉牌系在筏尾:"这是俺娘的陪嫁,保平安。"他抬头时,看见墙根蹲着三个小娃,正跟着妇人哼新编的《寻家谣》,"明日跟着张婶上筏子,记着调子,走散了就唱——"
"李叔!"跑腿的小顺子从门外冲进来,"前线传信,大牛他们在断龙岭隘口遇山洪,栈道塌了!"
李瘸子的馍"啪"地掉在地上。
他瘸着腿扑过去抓过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纸条时手抖得厉害。
末了他猛地抬头,冲木工房喊:"加赶五艘应声筏!
把灶房的盐巴全装进去,再让绣娘把《寻家谣》的词儿绣在帕子上——"他突然顿住,摸了摸眼角,"娃们唱累了,就看帕子接着唱。"
与此同时,洞天戏台的莲花顶下,苏云织跪坐在蒲团上。
朱砂笔在黄纸上游走如飞,墨迹未干便渗进纸里,像雪在雪地里化开。
她盯着最后八个字"断弦续处,魂归来兮",喉头发紧——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残谱里的句子,当时母亲咳着血说:"只有至痛至诚的人,才能唤醒它。"
戏台外的灵泉突然翻涌,水花溅在她手背。
苏云织闭眼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戏台上的檀木栏杆——这里存着安和城所有人的声纹,从婴儿的啼哭到老人的咳嗽,从戏班里的西皮二黄到织坊的纺车嗡鸣。"启音院的孩子们。"她轻声说,"去十八处音壤点。"
月亮升到中天时,断龙岭隘口的雨还在下。
大牛贴着绝壁蹲成个团,雨水顺着头盔流进脖子里。
他望着脚下翻涌的山洪,再看看身后只剩半尺宽的栈道,喉咙发紧——退路要断了。
"嘘——"阿丑突然拽他衣角。
众人屏息,风雨声里隐约传来"叮、叮、叮"的轻响,像铁索撞击,却带着古怪的节奏。
阿丑迅速在泥地上画出波形图,又指向自己耳朵,再双手做敲打的动作。
"是有人敲铁索传信!"大牛猛地站起来,雨水顺着他的刀往下淌,"拿铜锣!"他抄起铜锣,照着《忠骨行》的鼓点猛敲——咚!
咚!
咚!
雨幕里,对面山崖突然亮起三堆篝火,在黑夜里像三颗红亮的星。
同一时间,破庙的房梁上掉下个泥块,砸在老兵首领的脚边。
他正把最后半块树皮塞进小孙子嘴里,忽觉耳底发痒——有歌声,很轻,却像根细针,扎进了他二十年没动过的记忆里。
"熄灯曲......"他颤抖着抬起手,摸到怀里那枚生锈的铜号角。
那是他十八岁戍边时,老百户亲手给他挂在腰间的。"熄灯曲。"他重复了一遍,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嘴里,"是营里的熄灯曲。"
小孙子突然拽他衣角:"爷爷,歌里有糖的味道。"
老兵首领的手按在号角上,锈渣簌簌往下掉。
他把号角凑到嘴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呜——"
破庙外的溪流突然涨高半尺,枯藤上冒出了新芽。
远处山巅,安和城的青玉碑发出柔和的光,像一轮人造的月亮,穿透雨幕,首指断龙岭方向。
顾晏站在城楼望台,望着那束光。
他的外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浑然不觉。
首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转身下楼,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
"去红玉井台。"他对守夜的卫兵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期待,"取今日第一捧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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