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马的马蹄声撞碎启音院的月色时,苏云织正用帕子轻轻擦拭戏服袖口的并蒂莲。
那方月白缎子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针脚密得像母亲当年哄她睡觉时哼的摇篮曲。
"城主!"小斯的声音带着跑急了的颤音,"大牛队传回讯鸽,焚风原的戏班找到了——是当年被山洪冲散的南支,领头的小荷能唱半段《颤枝腔》!"
苏云织的指尖在并蒂莲上顿住。
十年前那场暴雨,她在戏班地窖里攥着母亲的手,听着外面洪水卷走戏台的轰鸣,南支班主背着受伤的学徒往南山跑的身影,此刻突然清晰得像刚发生。
她把戏服重新摊开在案上,烛芯"噼啪"爆响,映出袖口内衬那行极小的针脚:"吾女若见莲开彼岸,便是重演之时。"
"备车去洞天工坊。"她将戏服小心卷成筒,"召齐织娘、陶匠、制墨师,半个时辰内到。"
洞天工坊的石门刚打开,混着灵泉水汽的风便裹着草木香涌出来。
苏云织把戏服放在青檀木案上,二十双眼睛跟着她的动作转动——织娘阿秀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绣绷,那是她十二岁入班时母亲塞给她的;老陶匠张伯用指节叩了叩案角,那里还留着他去年修补药罐时崩的缺口。
"拆了它。"苏云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满室抽气。
阿秀的绣绷"当啷"掉在地上:"这是老班主的心血......"
"我知道。"苏云织伸手按住戏服,指尖隔着缎子触到母亲绣莲时扎破的那处细痕,"但当年她把半本《玉簪记》塞进我襁褓时,说过'戏文要活在人心里,不在绢帛上'。"她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发红的眼眶,"我们要把这些丝线融到灵泉里,做成能生根的墨浆——让安和的声韵,顺着地脉爬遍焚风原。"
张伯最先上前,他粗糙的手抚过戏服边缘:"老班主绣这朵莲时,说过'莲有千丝,根连万里'。"他抄起剪刀,刀刃在烛火下闪了闪,"我来剪。"
丝线坠入灵泉的瞬间,苏云织听见细微的"叮"声,像母亲当年敲醒木的响板。
灵泉本是清碧色,此刻却泛起月白涟漪,每根丝线都化成半透明的光带,在泉面织成新的并蒂莲。
李瘸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腰间的音壤土布包沉甸甸的:"我带了三斗最醇的响土,当年老班主补戏台用的,混着灵泉浆,能传十里声。"
"好。"苏云织取过捣药杵,将灵泉与音壤土搅匀,墨浆呈半透明的月白色,映着她眼底跳动的光,"跟我去百草园。"
新碑立在百草园中央时,顾晏正捧着《城音录》穿过竹径。
他青衫下摆沾着晨露,却走得极稳,像是捧着什么比命还重的东西。"要立声引主根系?"他望着碑上那朵含苞的莲花,"你是要让安和的声韵,顺着地脉长成能呼吸的根。"
"是。"苏云织将墨浆注入碑心机关,"地脉通,则声脉通。
等墨浆渗进地脉,往后无论谁在焚风原唱一句安和戏,振动都会顺着这条根传回城里——我们的声韵,就不再是飘在天上的云,是扎进土里的树。"
顾晏从袖中取出双莲合印,那是他用苏云织的莲纹和自己的鹤纹雕成的:"我己在《城音录》里加了'声土归籍制'。
凡被安和声韵滋养过的土地,哪怕只剩半块瓦,那里的孩子都能回安和。"他将印重重盖在档卷末页,朱砂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文化的根,要扎在人心里,更要写进规矩里。"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沙路上,大牛的佩刀正抵着流匪头目咽喉。
沙风卷着碎石打在牛皮水囊上,小荷的琵琶弦断了一根,斜斜挂在肩头。"早听说安和戏班藏着金面菩萨!"匪首的刀疤在风里扭曲,"交出来,饶你们全尸。"
阿丑突然拽了拽小荷的衣袖。
他的手在胸前快速比画:右掌击左掌,再绕三圈——无声锣经里的"起板"。
小荷的喉结动了动,十年没发出的声音像锈住的铜铃,她却只是拉住阿丑的手,两人背靠背站上高坡。
没有唱词,没有锣鼓。
阿丑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刀枪剑戟的轨迹,小荷的腰肢随着想象中的水袖摆动。
他们在演《忠骨行》的诀别幕——将军战死前,与妻子最后一次舞剑。
阿丑的脚步顿住,像是被暗箭射中;小荷扑过去,指尖轻轻抚过他"伤口",又缓缓捧起虚空中的"头颅"。
地面突然震颤。
远处那口枯了三年的井,竟涌出清泉。
泉水叮咚的节奏,和两人的呼吸渐趋同步——一呼一吸,恰好是安和城晨钟的谐波。
大牛猛地想起顾晏临走前塞给他的铜盆:"若遇险,敲这个。"他抄起铜盆,"当"地一敲,又敲,再敲——《安和令》的前奏在风沙里炸开。
匪首的刀"当啷"落地。
他突然跪在沙地上,双手抱头痛哭:"是《采桑谣》......当年柳河村发大水,有个穿月白戏服的先生,教我们唱'采桑陌上试春衣'......"
阿丑的手停在半空。
他望着小荷,看见她眼里有泪在打转,却笑得像当年在戏班晒台偷摘枣子的模样。
当苏云织在焚风原界碑外看见那抹熟悉的报春簪时,晨雾正漫过荒原。
她没穿绣金的戏服,只着粗布裙衫,手里攥着枚银簪——并蒂莲的纹路被岁月磨得发亮,是母亲入棺前塞给她的。
"小荷。"她轻轻把银簪别在少女发间,"你娘走时,让我替她保管这个。"
小荷的手指触到银簪,突然跪下来。
她的声音还带着沙哑的粗粝,却唱得极清:"采桑陌上试春衣——"
"好。"苏云织伸手扶她起来,转身走向荒原中央的声源坛。
十八名幸存戏子依次上前,每人捧一抔来自不同村落的泥土。
老班主当年教戏的窑洞土,张婶背她跑时踩过的碎石土,甚至还有十年前洪水退去后,戏班地窖里那捧带着霉味的旧土。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声源坛发出"咔"的轻响。
苏云织望着坛心裂开的缝隙,听见地底下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无数人同时哼起了同一支曲子。
月光漫过荒原,半透明的光雾从缝隙里涌出来,渐渐凝成一朵莲花的形状——由纯粹的声波织成,每片花瓣都在轻轻颤动,像在应和着某个遥远的、未完成的唱段。
而在千里外的京城,太史令的狼毫戳破了绢帛。
他望着西北方夜空里那团异光,手忙脚乱地蘸了朱砂:"西北现异光,状如戏台......"墨迹未干,窗外传来孩童的童谣,清亮得像山涧泉水:"城不在墙,在音;根不在土,在名......"
焚风原的风掀起苏云织的裙角。
她抬头望着那朵悬浮的声波莲花,听见地脉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共鸣——那是声引主根系在生长的声音。
而声源坛上方三尺处,半透明的莲花正缓缓转动,每片花瓣都映着荒原上散落的星子,像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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