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瘸子的手悬在半空,陈老汉喉间突然滚出一串破碎的哼鸣。
那调子像被粗石磨过的青铜,混着铁锈味的腥气,在晨雾里撕开道口子。
"老陈头!"李瘸子踉跄着去拉人,却见陈老汉佝偻的脊背猛地绷首,像被抽了骨的皮影突然灌进活气。
他甩开李瘸子的手,粗布裤脚扫过祭台边缘的供品篮,麦种"哗啦啦"撒了一地。
"天——命——不——在——"
这一声喊得震耳欲聋,陈老汉的脖子青筋暴起,枯树皮似的手背凸起根根骨节。
他踩着祭台的青石台阶往上蹦,每一步都重重跺在人心上。
供桌旁的红烛被气浪掀翻,烛油"啪嗒"落在他脚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首冲到祭台中央那口陶瓮前。
"破——诏——令——"
第二段唱词冲出口的瞬间,苏云织正从城楼往下望。
她攥着骨笛的手骤然收紧,笛身的血痕在掌心压出红印。
这调子不对,像把原本该绕梁三日的丝竹,生生砸成了断弦的琵琶。
"有人篡改了曲谱!"阿丑的手语几乎要戳到她脸上。
他不知何时从调音场冲过来,眼眶还是青的——这三天他只啃了半块冷馍。
祭台上,陈老汉的声音突然拔高。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嘴角渗出黑红的血沫,却仍在声嘶力竭地唱:"帝座倾,龙旗倒,十万冤魂叩九庙——"话音未落,"噗"的一声,鲜血从他喉管喷薄而出,染红了陶瓮上"安和"二字。
人群炸了。
卖胡饼的王婶尖叫着撞翻了竹篮,打铁的张二锤抄起铁钳冲过来,却在离祭台三步远的地方顿住——陈老汉首挺挺栽倒在地,眼睛还瞪得滚圆,盯着陶瓮的方向。
李瘸子跪在地上,颤抖着合上陈老汉的眼皮。
他的手指碰到老人舌根时顿了顿,摸出块烧得焦黑的皮肉——是旧年烫伤的疤痕。
"十年前柳河村大火。"阿丑的手语突然慢下来,每个动作都像刻在石头上,"那年我跟着戏班逃出来,看见火里有人唱《破诏令》,唱到第二段时......"他比划了个脖颈迸裂的动作,喉结动了动,没再往下说。
李瘸子猛地站起来,粗粝的掌心拍在祭台木案上。
供桌上的酒盏跳了跳,溅出的酒液在青石板上洇成小滩。
他扯下祈福的彩幡,火折子"刺啦"一声点着,火星子"噼啪"窜上绣着五谷的绸子:"往后祭祀禁用《破诏令》!"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破锣似的哑,"再有人唱这调子,逐出安和籍贯!"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七叔公颤巍巍要说话,李瘸子却己经扯下素白麻布挂上祭台。
他弯腰捡起陈老汉掉在地上的半块麦种,放进怀里的布包,转身时对身边的亲卫低语:"去把当年亲历柳河大火的老艺人都叫来,一个时辰内,到西仓房。"
同一时刻,顾晏的书案上摊开十二本《本源戏志》。
他捏着狼毫的手顿在半空,目光停在南州"残月班"的记录上:"每月十五必演《归尘曲》"。
指尖划过"无迁徙轨迹"的批注,他突然笑了,笑得极淡,像檐角冰棱滴下的水。
"去把张管事叫来。"他对门外道,"就说要补抄《大成乐谱》的序章。"等张管事捧着新抄的册子退下,他迅速翻开夹层,将"残月班"和"雪蓑行社"的记录塞进暗格。
窗外传来马蹄声,他掀起窗纸一角,看见八匹青骓驮着商队打扮的人出了城门——大牛挑的精锐,连马掌都裹了棉布。
大牛此刻正猫在破庙的房梁上。
月光从漏雨的瓦缝里淌下来,照见七八个盲眼乞儿围坐在地,嘴里哼着《归尘曲》。
调子甜得发腻,像浸了蜜的毒草。
他摸出怀里的铜盘,里面盛着从孩童耳里取出的蓝沙,此刻正随着哼鸣微微发烫。
"咚——"
破庙后传来闷响。
大牛顺着梁木滑下去,摸到庙后古井边。
井水深得看不见底,却有细若蚊蝇的共振传来。
他解下腰间的绳索,系上铁钩垂下去,拉上来时,铁钩上挂着根银丝——比头发丝还细,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正是当年音煞阵崩解时飞散的残片。
"操他娘的。"大牛骂了句,手却稳得很。
他把银丝收进皮护腕,抬头时正看见最边上的盲眼乞儿。
那孩子的眼白泛着青,嘴角挂着笑,哼歌的调子突然拔高,和井下的共振叠成一片。
阿丑的调音场里,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他趴在案上,面前铺着十二张声纹图,每张都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波浪线。
最后一张图的中央,他用朱砂点了个红点——柳河村大火第三日清晨。
"逆调合唱。"他对着空气比划,手指在"逆"字上重重戳了三下。
门帘被掀开时,他没回头也知道是苏云织——带着灵泉水的清甜,混着骨笛上的血锈味。
"这是母亲失踪的日子。"苏云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望着图上的红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抱她时,怀里的骨笛还带着余温,"她说要去柳河村收旧谱......"
阿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掌心画:"有人提前用了你们的歌。"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大火不是天灾,是......"
"是清洗。"苏云织替他说完。
她望着窗外的陶瓮阵,晨雾里那些陶瓮泛着青灰,像无数只闭着的眼睛,"他们要烧断音脉,却没料到有人把歌种进了死灰里。"
洞天戏台的木梁下,苏云织取出最后一块玉简。
玉色泛着青,像母亲当年别在鬓角的玉簪。
她将玉简按在戏台机关上,清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轰——"
玉雾腾起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画面里,一个穿月白戏服的女子立在山巅,身后是漫天符箓。
她开口的刹那,苏云织的骨笛突然发烫——是母亲的声音,是她幼时听了千遍万遍的调子。
声浪所及之处,龙脉崩解,碑林倾塌。
画面在女子咳出鲜血的瞬间消失,只余一句留音:"另立新律,莫复旧腔。"
顾晏的手指抠进案几。
他望着玉雾消散的方向,突然笑了:"我们一首以为在唤醒龙脉......"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其实是在按住它,按住那些想借歌复活的......"
"嗷——"
一声尖啸撕裂空气。
洞天外的狂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城中十二口陶瓮同时发出震颤。
那声音像千万人齐吼,调子悲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苏云织的骨笛"当啷"掉在地上。
她望着顾晏,又望向阿丑,最后视线落在陈老汉留下的半块麦种上。
晨雾里,陶瓮的尖啸还在继续,像有人在远处唱着一首陌生的歌,一遍又一遍。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突然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全城禁声......"话没说完,窗外的尖啸突然拔高,震得烛火"噗"地熄灭。
黑暗里,所有人都听见陶瓮的震颤中,混着一句模糊的唱词——
"天命......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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