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片地下溶洞唯一的旋律。
那沉闷刺耳的摩擦声过后，一切重归于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静谧。
幸存的玄影卫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刃，警惕地盯着幽暗的水面，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水怪巨口破水而出。
然而，真正的绝境，却来自头顶。
轰——隆——！
一声沉重到让整个溶洞都为之颤抖的巨响从上方传来，碎石与尘土如雨点般簌簌落下，砸在水面与众人身上。
萧临渊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借着筏板上熏香包微弱的火光，他能看见，那唯一的出口，那口通往天光的古井，此刻己被一块无法估量的巨石彻底封死，连一丝缝隙都未曾留下。
绝路。
周烈，竟是用这般雷霆手段，将他们活生生砌进了这座地底石棺！
恐慌如同瘟疫，在稀薄的空气中迅速蔓延。
一个年轻的玄影卫忍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却被身旁的老兵死死捂住了嘴。
“省点气！”老兵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无力。
空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
胸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吸入的不再是清新的空气，而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腥气与众人绝望气息的滞重气体。
“都别慌！”萧临渊强撑着伤体站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走到洞壁旁，拔出腰间短刀，用刀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湿滑的岩石。
“当…当…当…”
回音空旷而悠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感。
他侧耳倾听片刻，脸色愈发凝重：“这下面不止一条路……但这声音太过空洞，说明空间极大，岔路极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若无光，无风，不出三日，我们都会闷死在这里。”
一句话，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窒息中，清醒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就在一片死寂之中，苏清欢却蹲在了那眼不断冒水的泉眼旁。
她无视了周围的绝望，仿佛一个专注于自己世界的匠人。
她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蘸了一点冰凉的泉水，然后抹在石壁底部的缝隙处，将那些湿滑的苔藓一点点擦去。
“别急。”她的声音清冷而镇定，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这潭绝望的死水之中。
“地下水，永远不会逆流。有进，必有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
只见她擦拭过的地方，显露出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水流痕迹，像是被岁月打磨了千百遍的刻痕，执拗地向着溶洞北侧的岩壁底部延伸而去。
“那边，”苏清欢指向那道痕迹的尽头，“还有活路。”
希望，如同被投入黑暗深渊的一粒火种，瞬间在众人眼中重新燃起！
“拆筏！”苏清欢当机立断。
玄影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将那艘搁浅的孤筏迅速拆解成一块块厚实的木板。
他们将布条撕下，紧紧绑在木板一头，再塞入熏香包作为助燃物，制成了数个简易的火把。
火光跳动，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众人脸上重燃的斗志。
举着火把，一行人沿着苏清欢指引的水流痕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侧岩壁进发。
行至尽头，火光映照下，果然发现了一个被碎石半掩的洞口。
那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一个排水孔，幽深漆黑，仅容一人匍匐通行。
洞口周围的岩壁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陈年的油垢与水汽混合的怪味。
更让人心惊的是，从孔道深处，正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嗡鸣，仿佛有看不见的气流在其中剧烈摩擦，发出鬼哭般的声响。
“这不是天然洞穴。”苏清欢秀眉紧蹙，她用火把探了探洞口，光亮瞬间被黑暗吞噬。
“这是人工开凿的风道——我曾在御膳房的秘档中见过类似的图纸，是当年建造宫城时，为了排放上百个灶台的油烟所设的‘油烟井’。”
“油烟井？”一名玄影卫愕然，“那岂不是通往……”
“皇城，或是外郭的某个市集。”苏清欢接话，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罐，拧开盖子，倒出最后一点晒干的辣椒碎末。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她，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将那撮红得刺眼的辣椒碎末，轻轻撒入风道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微弱的气流将粉末卷入深处。
不过短短数息之后，一阵尖锐而狂躁的嘶吼声，竟隐隐约约地从风道遥远的另一头传了回来！
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某种被激怒的野兽，正是他们在城中遭遇的疫鬼！
“风向是通的！而且是通往外郭！”苏清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更重要的是，辣椒的辛烈之味能驱赶疫尸——我们可以走这条‘辣道’出去！”
“不行！”
就在众人准备欢呼之际，一只大手猛地按住了苏清欢的手腕。
萧临渊的声音冰冷如铁，他死死盯着那个漆黑的洞口，眼中寒光闪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周烈既然敢用巨石填井，就绝不可能给我们留下一条生路。这个风道，就是他为我准备的第二个陷阱。”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对老对手的了解，“他要的不是简单地杀死我，而是要彻底地羞辱我——让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从这肮脏油腻的烟道里爬出去，再在西市万千百姓面前，将我斩首示众。”
他转过头，看着苏清欢，疲惫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喙的决绝：“我要他亲眼看见，什么叫‘玄影不死’。”
苏清欢凝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有伤痛，有疲惫，却唯独没有半分屈服。
那是一种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的傲骨。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好，那我们就让他看一场足够绚烂的烟火大戏。”她反手握住萧临渊的手腕，语气轻快却坚定，“但他总得先闻够了辣味，才配抬头看戏，不是吗？”
萧临渊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有人，翻找废墟残物！”苏清欢的声音再次响彻溶洞，“破锅、铁皮桶、陈年的猪油膏块，只要是能用的，都给我找出来！”
命令之下，玄影卫们立刻在溶洞的角落里翻找起来。
这里似乎曾是某个避难所，堆积着不少废弃物。
很快，一口破了底的铁锅，几片锈迹斑斑的铁皮，还有一罐己经凝固发黄的陈年猪油膏被找了出来。
苏清欢接过东西，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
她先将锅底的残渣刮净，铺上一层厚厚的辣椒碎，接着找来几块潮湿的布块覆盖在上面，小心地隔绝了明火，只留下一块微燃的炭芯置于最中央。
“这是御膳房用来熏制贡品的‘焖熏法’变种，”她一边操作一边解释，“湿布能防止明火点燃辣椒，高温却能将炭芯的热力透过湿布，缓慢而稳定地将辣椒的辛辣之气全部逼出来，形成最浓烈、最持久的浓烟。”
接着，她又让两名玄影卫将找到的铁皮卷成一个巨大的喇叭状导烟管，一端对准那口破锅，另一端则巧妙地接入风道的高处，并用碎石巧妙地隐蔽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天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洞内的空气愈发沉闷。
终于，子夜时分，风道内那低沉的嗡鸣声悄然发生了变化，一股西北风开始灌入。
“就是现在！”
苏清欢亲自上前，将那块烧得通红的炭芯，稳稳地放入了锅底中央。
“滋啦——”
湿布遇热，瞬间冒出一缕白烟。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霸道至极的辛辣之气，如同被唤醒的凶兽，层层叠叠地升腾而起，形成一股肉眼可见的淡红色浓雾，被喇叭状的导烟管精准地引导，尽数涌入了漆黑的风道之中！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溶洞外，西市街口。
一阵战马不安的惊嘶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随即，士兵们的咒骂声与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咳咳！哪来的臭烟！他娘的，熏得老子眼睛都睁不开了！”
“将军！北边的风口冒红雾了！有毒！弟兄们闻了首想吐！”
混乱中，周烈骑在马上，用袖子捂着口鼻，脸色铁青地怒吼道：“慌什么！堵住！给我拿沙袋把那个洞口塞死！快！”
骑兵阵型瞬间大乱，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毒雾”而出现了致命的松动。
就是现在！
风道内，萧临渊早己等候在尽头。
他抓住战机，从怀中摸出那半块象征着玄影卫最高统帅身份的玄影令，毫不犹豫地插入了风道末端一处不起眼的机关凹槽之中。
《秘档》中标注的“血门旧钥”，原是宫中太监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逃生之路，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咔哒——”
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转动声后，一扇厚重的锈铁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
“快走！”
玄影卫们鱼贯而出。
苏清欢是最后一个爬出来的，她回望了一眼那个仍在源源不断向外喷涌着淡红色浓烟的洞口，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轻声说道：
“这一锅，是给守城人的饯行礼。”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风道内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整条通道竟从内部开始轰然塌陷，尘土飞扬，彻底将那条“辣道”与地底的秘密永远掩埋。
夜风清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
远处街角，一抹被月光映照出的、蓝丝般的野菜汤残渍，在他们逃离的阴影中，微微发亮，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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