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曦的微芒如同一层薄纱，勉强为西市的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死寂的铅灰色。
苏清欢压低身子，与萧临渊及几名亲卫一同藏在一座倒塌的药铺之后。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与尘土混合的怪味，但她的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众不同的气息。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不远处，一块刻着“济仁堂”三个大字的匾额斜插在泥土里，半截入地。
那扇早己破败的大门仿佛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蛛网在门楣上结了一层又一层，可就是从那门缝里，飘出了那缕若有若无的药腥。
那不是寻常草药的味道，而是一种带着腐烂感的甜香，像是被精心焙烤过的菌类，正是她父亲所著的《香引篇》中详细记载过的——“云梦菇”独有的气味。
这种菇毒性诡异，是炼制“腐魂散”的主料。
苏清欢的心猛地一沉。
她从怀中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悄无声息地靠近，将针尖探入门缝，轻轻刮取积年累月的尘垢。
当她收回银针时，那原本亮白的针尖，己经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青黑色。
“果然是源头。”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但其中的凝重却让身旁的萧临渊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在这里处理过云梦菇。但是……己经搬空了。”
萧临渊靠坐在一截断墙边，脸色比这晨曦还要苍白。
那该死的颅痛又一次如潮水般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他脑中搅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长刀，无意识地用刀尖在身旁的墙面上划动，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转移那撕裂般的痛楚。
刀尖与残破的砖石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起初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但渐渐地，那些线条开始连接、汇聚，竟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勾勒出了一幅繁复而精准的星图。
苏清欢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幅星图……她见过！
与萧临渊那枚玄影令背面的纹路，竟是分毫不差！
一道电光猛地劈开她的记忆，父亲笔记中一句晦涩难懂的话语浮现在脑海：“星移斗转，庚戌归酉，血门启则真诏现。”
她浑身一颤，几乎是屏住呼吸，指着那墙上的刻痕，声音发抖地问：“萧临渊，你看得懂它？”
萧临渊的动作停了下来，剧痛让他紧闭着双眼，额上青筋暴起。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清欢以为他己经痛得失去了意识。
终于，他沙哑的嗓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不是地图……是令文。”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痛苦，只剩下如寒潭深渊般的死寂与锋利，仿佛能刺穿人心。
“每一颗星，代表一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连起来是：‘奉天承运，监察天下，凡逆旨者，皆可诛之’。”
这十六个字，每一个都带着滔天的杀伐之气，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萧临渊的目光从星图上移开，落向无尽的远方，声音里带着淬了血的冰：“我父，曾是前朝监察使。十五年前，他查出工部督造行宫时贪墨巨款，以次充好，证据确凿，即将上奏。然而奏折未上，我家……满门三百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罪名是，里通外敌。”
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是唯一活下来的血脉。先帝将我秘密收养在宫中，授我玄影令，就是要我继承父亲未竟之志，只为今日。”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左手，右手长刀毫不犹豫地在掌心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手掌。
他没有丝毫迟疑，将那血淋淋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墙壁的星图之上！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道令，还没死！”他的声音低沉而决绝，仿佛一头从地狱归来的孤狼，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复仇。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刻的痕迹流淌，将那幅星图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不行！”苏清欢却猛地摇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现在把它刻在这里，只会为我们引来无穷无尽的追兵！周烈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里！”
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张坚韧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将墙上尚未凝固的血图拓印下来。
鲜血在油纸上留下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印记。
紧接着，她又拿出几块干姜，在石块上碾碎，挤出辛辣的汁液，再混合上昨夜剩下的野菜汤残渣。
她用一根细小的树枝蘸着这古怪的“墨水”，在油纸的背面飞快地绘制起来。
片刻之后，一幅看似寻常的“采药路线图”便跃然纸上。
她甚至还在图上标注了几处可以采摘清明菜、紫芝的地点，画得惟妙惟肖。
做完这一切，她又从自己破损的裙裾上撕下两条布条，浸透了随身携带的防身用辣椒油，紧紧绑在图卷的两端。
“这既是防尸防疫的标记，也是我们的暗号。”她冷静地解释道，“凡是我们的同路人，闻到这股混合了姜汁、野菜和辣椒的味道，自然会明白。”
她将图卷小心地藏入一只捡来的空药匣中，走到济仁堂门口，将药匣摆放在最显眼的一块断石上，最后还从废墟里找出一块残留着香灰的熏香石，稳稳地压在匣盖上。
“周烈的人迟早会来搜查这里。”苏清欢转身，望向远方晨曦中连绵的荒野，“他们会找到这个药匣，会以为这是某个幸存的郎中或者采药人留下的求生指南。他们看不懂，也不会在意这上面的味道。真正的情报，藏在血印、味道和这布条的纤维里。”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我们要让他们拿着这张假地图，去追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采药人。而我们——去挖真正的根。”
众人依言迅速撤离。
就在他们即将消失在另一片废墟之后时，队伍末尾一名眼尖的少年亲卫忽然指着那面墙，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将军！你看！你的血……在发光！”
众人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初升的晨光恰好斜斜地照在那面断墙上，那片血红色的星图边缘，竟析出了一层细微如尘、却闪耀着奇异光芒的金色粉末！
那些金粉沿着血迹的纹路流动，让整幅星图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苏清欢脑中轰然一响，想起了陈七郎曾经提过的一件秘闻——“星砂墨”。
那是钦天监用天外陨铁辅以秘法炼制而成，无色无味，混于寻常墨汁或血液之中毫无异状，唯有在特定的星辰光辉或纯粹的晨光下，才会显露出它的真容。
此物炼制极难，唯有钦天监最高层的寥寥数人，才有资格使用。
萧临渊缓缓走回墙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着金光的血迹。
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父亲手掌的温度。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被风卷起的残灰：“原来……父亲早就把这道令文，用星砂墨写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他不是在等先帝下令，也不是在等时机。”
风从破败的街巷中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灰烬，掠过那面刻着血色星图的断墙，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有无数沉冤十余年的魂灵，正在用这风声，低声诵念着那道被尘封己久的血门令。
萧临渊缓缓收回手，眸光深邃如夜。
“他是在等一个人，来用血，读懂它。”
京城是死的，但这道令，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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