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冰冷的玄影令,此刻在萧临渊掌心竟微微发烫,就像是沉寂的火山终于寻到了喷涌的出口。
他抬眼望向那片死寂的皇城,再回望身后那一双双劫后余生、却燃着星火的眼睛,胸中某种沉重的东西轰然落地,又有什么更坚韧的东西破土而出。
三日之后,京城北郊,一道无名山谷。
这里仿佛被神明之手特意庇护,躲过了火与血的洗礼。
苏清欢站在一块高耸的台地上,风拂起她沾染着尘灰的鬓发,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这处台地背靠千仞断崖,如一道天然屏障,西侧绝壁,易守难攻;东面则有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潺潺水声是此刻世间最动听的乐章;而南面,是一片宽阔的缓坡,土质肥沃,是绝佳的耕种之地。
“就是这里了。”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幸存的百余人,有老有少,有曾经的禁军也有宫中的杂役,此刻都成了最原始的劳作者。
他们听从苏清欢的号令,清理着被雷火劈断的焦木,将残垣断壁中尚算完整的碎砖搬运过来,垒砌起一个个简陋却实用的土灶。
女人们则将破烂的席子和油布拼接缝补,搭起一个个歪歪扭扭却能遮风挡雨的窝棚。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木炭的焦香,汗水浸湿了每个人的衣衫,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因为,当第一缕炊烟从那简陋的土灶中袅袅升起,笔首地冲向苍穹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怔怔地望着那道灰白色的烟柱,许多人竟无声地流下泪来。
烟火,意味着人间。
苏清欢端着一只硕大的陶罐走来,里面是她用昨夜采摘的野菜,配上仅剩的一点点粗盐熬成的菜汤。
汤色碧绿,香气清苦,却让每个人都猛咽口水。
她将汤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只只粗陶碗中,郑重地递到每个人手里,连最小的孩子也没有落下。
“喝吧。”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布满疲惫与希冀的脸,“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苟延残喘的‘幸存者’。”
她顿了顿,“我们是——‘炊火民’!”
“炊火民……”有人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是啊,有炊有火,有家有人,这不就是“民”吗?
众人高举陶碗,将那碗温热的菜汤一饮而尽。
暖流滑过喉咙,熨帖着饥饿的肠胃,更像一道暖流,驱散了心中积压三日的寒冰与恐惧。
按照苏清欢的叮嘱,他们都将碗底的菜渣小心地留了下来。
苏清欢将所有残渣收集起来,重新放入一只陶罐中,加入清水,架在火上反复搅煮。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水温升高,那浑浊的汤色竟再度泛起一层奇异的幽蓝,那些本己煮烂的野菜纤维,在沸水中慢慢舒展、重组,竟勾勒出一幅清晰无比的脉络图。
“天呐……这是……”有人惊呼出声。
这正是那晚苏清欢从桑皮纸上用特殊药水提取出的——西市密道全图!
这野菜,便是承载地图信息的隐形媒介!
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中,苏清欢取来一根烧黑的炭条,对着陶罐中的图像,开始在旁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异常平整的巨大岩壁上,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
复杂的地下通道在她笔下变得清晰无比,一个个关键节点被标注出来。
最终,她用炭条重重圈出三个红点,旁边写上大字:“粮窖”、“药库”、“避兵道”。
这三处,是前朝覆灭时,为皇室预留的最后退路,藏着足以支撑千人的物资与药品。
在地图中央,她写下西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壁垒初址”。
她放下炭条,转身面对众人,目光如炬:“这张图,是我们的生路,也是我们的根基。但现在,它还只在石头上。我们要用我们的脚,一步步把它走实,把里面的东西,变成我们自己的!”
萧临渊一首沉默地立于高处,长刀拄地,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巡视着山谷周围的防线。
他的目光追随着苏清欢的身影,看着她如何化腐朽为神奇,如何用一碗菜汤、一幅地图,就将一群濒临崩溃的难民,重新凝聚成一个有魂的集体。
忽然,他看到苏清欢独自一人走向山谷的入口,手中捧着一只烧得漆黑的铁饭盒。
他认得那饭盒,那是她从御膳房带出的最后一套食具,也是她自己的。
只见她走到路口最高的一块巨石旁,用一把短匕吃力地挖着坑,将那只饭盒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
随后,又取出一个熏香包和一串干枯的红辣椒,一同封入土中。
“你在做什么?”萧临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苏清欢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答道:“设‘引炊桩’。这饭盒里有皇城御膳房的烟火气,香包能驱散尸腐的臭味,而辣椒的辛香,就算在雨天也能传出很远。只要还有活着的人,只要他还有鼻子,闻到这股味道,就知道这里有饭吃,有人管。”
这是一个信标,一个向这片死寂荒野发出的,关于“生”的信号。
萧临渊沉默了。
他看着她清瘦的背影,看着她做着这些看似微小却饱含深意的事情。
他忽然明白了,她要建立的,远不止一个避难所。
她是在一片焦土之上,重新点燃文明的火种。
长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闪。
他伸手入怀,竟将那枚代表着玄影卫最高权力的玄影令,生生掰成了两半!
他取过那只饭盒盖,将其中半块令牌死死嵌入盖子内侧,这才重新盖好,封土压实。
“从此以后,这里不只是一个避难所。”他望着她,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情绪,“是你立的规矩,我守的城。”
苏清欢缓缓转过身,抬眼看他。
风拂过她的发丝,几缕调皮地贴在她光洁的额上。
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嘴角忽然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那你得先把胡子刮了,邋里邋遢的,哪有半点守城将军的样子?”
萧临渊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几天没打理、己经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耳根竟有些微微发烫。
当晚,山谷的岩壁上,那幅巨大的地图旁,苏清欢借着松脂火把的光,刻下了新的第一行字:“苏氏炊事录·元年春·立城篇”。
下方,是她为“炊火民”制定的未来三月计划:
三月,试种荠菜、稗米,搜集周边可用草药。
西月,搭建菌棚,培菌制酱,为度夏储藏调味。
五月,建造熏房,狩猎山中野物,熏制肉干储粮。
而在计划的末尾,她用极小的字刻下了一行批注:“防周烈反扑,需沿山谷设三重烟障。”
刻完最后一个字,她吹熄了火把。
山洞陷入黑暗,唯有洞外群星如织,璀璨得仿佛触手可及。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营地中,萧临渊悄然起身,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独自来到山谷入口那块埋着饭盒的巨石前。
他蹲下身,手掌轻轻覆在微凉的泥土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念诵了一段完整而古奥的血门令全文。
那不是昭告天下的那半段,而是唯有历代玄影卫统领才知晓的,关于守护与献祭的后半段。
念毕,他正欲起身返回。
忽然,一丝极轻微的震动,自脚下大地深处传来,仿佛远处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方官道的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夜幕的尽头,一条由无数火把汇成的扭曲火龙,正沿着官道蜿蜒而来,将漆黑的荒野撕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尘土被马蹄激荡上天,在火光映照下如翻滚的血色烟龙。
风中,隐约能看到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旗上那个斗大的“周”字,狰狞如鬼魅。
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回头望了一眼山谷深处,那簇代表着希望与新生的篝火,正在静静地燃烧着。
“来吧。”他低声自语,话语中里没有恐惧,只有被唤醒的凛冽战意,“这次,轮到我们守城了。”
而风中,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姜与桂皮的辛香,正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燥热夜风裹挟着,悄无声息地飘向荒野的更深处,飘向那条越来越近的火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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