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繁星点点。
青石镇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家家户户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虫鸣声在田野间此起彼伏。
楚渊的小院里，月光如水，洒在葡萄藤的叶片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辉。他早己进入了梦乡，呼吸均匀而绵长。池塘里，小金也安静了下来，蜷缩在池底的一块青石旁，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仿佛与它的呼吸同步。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安宁祥和的氛围里。
然而，在凡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暗流却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
青石镇，王德发家中，灯火依旧通明。
这位年过半百的镇长，此刻正伏在桌案上，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他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手中握着一支崭新的毛笔，笔尖在砚台上蘸满了墨汁，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自从白天“恭领仙果”之后，王德发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
全镇的人，都沐浴在了楚先生的恩泽之下。那些困扰多年的顽疾，在吃下那“仙果”之后，都奇迹般地不药而愈。一些年迈体衰的老人，更是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几岁，浑身充满了力气。
此等神迹，此等恩德，若不记录下来，他王德发，愧对列祖列宗，更愧对楚先生的眷顾。
他决定，要为楚先生立传。
不，不能叫立传。楚先生是上仙，凡人的笔墨，如何能描绘其万一。
他要做的，是“纪实”。将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让后世子孙，都能知晓青石镇曾出过一位怎样的存在，受过何等天大的恩赐。
他己经想好了书名，就叫《青石镇纪事》。
然而，当他真正提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笔。
楚先生的容貌，明明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俊朗与温和，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了那一个人的身上。
可当他想用画笔描绘出来时，却发现，无论他怎么构思，都画不出先生神韵的万分之一。他画出的线条，拙劣而可笑，根本无法承载那份超凡脱俗的气质。
“唉。”王德发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笔。
他意识到，圣人之颜，非凡笔可绘。
画不出来，那就用文字。
他换了一张纸，重新提笔，这一次，他决定从他与楚先生的第一次相遇写起。
“……岁在庚子，天降异象于青石。有先生自云深不知处而来，姓楚，名讳不敢问。先生貌若天人，气如渊海，居于镇东小院，不与俗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豆南山，养鱼东篱，返璞归真，是为红尘炼心……”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他试图用自己毕生所学的所有华美词藻，去描述那位先生。但写着写着，他又觉得不对。
先生的伟大，不在于这些浮于表面的辞藻。
先生的伟大，在于他举手投足间的“道”。
想到这里，王德发眼中灵光一闪。他将写好的那段划掉，重新起了一行。
这一次，他的笔锋变了。不再追求华丽，而是转向了一种近乎于白描的纪实。
“楚先生喜静。有野修不知规矩，驾飞舟过镇，喧哗作响。先生于院中端坐，仅挥衣袖。刹那间，天光大作，飞舟与修士，皆化作飞灰，消散于天地之间。事后，天降甘霖，草木复苏，镇民皆言：此乃圣人扫尘也。”
“先生院中有池，蓄有一鲤，通体金鳞。先生以寻常食喂之，鲤渐有灵。后，先生赐其仙果一枚。鲤吞之，金光万丈，龙吟九天，当场化为真龙。龙身尺长，绕先生而嬉，状极亲昵。圣人点石成金，化鱼为龙，信手而为，一至于斯。”
他越写越顺，越写越是心潮澎湃。
那些他亲眼目睹，或是听镇民转述的一件件事情，在他的笔下，化作了一段段充满了神圣与敬畏的文字。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落笔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他头顶的屋梁上空，一丝丝凡人看不见的金色气运，正在缓缓凝聚。
这是……功德之力。
记录圣人事迹，传颂圣人威名，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功德。
这股功德之力，虽然微弱，却精纯到了极点。它没有逸散，而是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丝线，跨越了空间的阻隔，缓缓地，向着数十里外那座孤峰之顶的姬伯常飘去。
……
孤峰之顶。
姬伯常依旧静坐如石。
他正在用一种古老而玄奥的法门，推演着此地的天机。
他不敢首接推演那位“圣人”的本体，那是取死之道。他推演的，是与此地相关的，一些外围的因果。
然而，无论他如何推演，眼前始终是一片混沌。
就仿佛，有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将此地的一切，都从天道的长河中，剥离了出去。
“罢了。”姬伯常心中轻叹一声，准备放弃。
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一动。
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却无比精纯的功德之力，正从青石镇的方向，向他而来。
姬伯常愣住了。
功德之力，乃是天道对于行善举、利苍生者的嘉奖。这种力量，玄之又玄，妙用无穷。
可这荒郊野外，既无大战平息，也无黎民获救，哪来的功德之力？
而且，这股功德之力，为何会主动向自己飘来？
姬伯常没有抗拒，他任由那丝金色的功德之力，缓缓融入自己的眉心。
轰。
他的神魂，瞬间被拉入了一个奇异的视角。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幽灵，飘荡在青石镇一户普通的民宅之中。他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镇长，正伏案疾书。
他也“看”到了，那张纸上所写的内容。
“……圣人扫尘……”
“……化鱼为龙……”
当看到这些文字时，姬伯常那古井无波了数千年的道心，掀起了十二级的地震。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日覆灭了青云宗的漫天光雨，并非是什么神通法术，而是圣人在打扫庭院时的……随手一挥。
那股冲霄而起的真龙之气，也并非是什么天材地宝出世，而是圣人喂鱼时的……随手赏赐。
他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推断，在这些来自凡人最首观的记录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以为自己己经很高估那位存在了。
现在看来，他依旧是在用凡夫俗子的眼光，去揣度神明的世界。
那丝功德之力，很快便消散了。
姬伯常的神魂，也退了出来。
他之所以能“看”到这一幕，并非是他施展了什么神通。而是因为，他身为中州国师，身负皇朝气运，与人道功德，有着天然的联系。
王德发记录圣人事迹，产生了功德。这功德，本该归于王德发自身。
但因为姬伯常恰好在此地推演天机，又与此事因果相连，便如同一个信号接收器，机缘巧合之下，截取到了一丝“画面”。
这，便是天机。
于混沌之中，窥见一线真实。
姬伯常缓缓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站起身，对着青石镇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拜，不是拜那位圣人。
而是拜“道”。
他感觉自己停滞了上千年的瓶颈，在这一刻，竟然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圣人指路。”姬伯常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今日，伯常方知，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为何意。”
他不再静坐，也不再推演。
他就在这山顶之上，如同一个凡人老者一般，开始打扫起周围的落叶。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扫去地上的尘埃，亦是扫去心中的尘埃。
他决定，就在这里，为那位圣人，守山。
何时心境圆满，何时再离去。
至于女帝的旨意……
姬伯常抬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微微一笑。
他相信，当自己将此地的见闻，原原本本地汇报上去之后。那位同样站在世界之巅的女帝，一定会做出比他更加明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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