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雨季的旧信
2025年的梅雨季像块浸透了水的棉絮，黏在人衣领子上。邱莹莹蹲在储物间的水泥地上，膝盖抵着发霉的木箱，鼻尖萦绕着老木头、樟脑丸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窗外的雨丝斜斜扫过褪色的红砖墙，在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水痕，像极了她高中课本上被橡皮擦烂的数学公式。
"小莹！"房东王阿姨的嗓门穿透雨幕，"再给你十分钟！搬家公司的人说车就停在巷口，你这箱子再不搬，我可真不管了啊！"
邱莹莹应了一声，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木箱边缘的毛刺。这是她第三次搬家了，前两次都是因为房东要涨房租，这次更彻底——老城区改造，这片骑楼要拆建成文创园。她原本攒钱想买个小公寓，结果遇上经济下行，只能先搬去合租房。
可这老房子里有太多"不能扔"的东西。
比如床底那口红漆木箱，装着她大学时的日记本；比如衣柜顶层的纸箱，塞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和第一份实习的工资条；最底下那摞硬壳书，是高中时攒的宝贝，每本都包着她亲手剪的碎花书皮。
她伸手去够最上面那本《飞鸟集》，指尖刚碰到书脊，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是张信笺。
泛黄的信纸从书脊和封皮间滑落，边缘焦黑，像被火舌舔过又小心拼合的。邱莹莹愣住——这书她高中时就开始读，书脊早磨得发毛，怎么会突然掉出封信？
信纸展开时，有细碎的金粉簌簌落在她手背上。字迹是陌生的，却带着股清冽的力道，像竹枝在宣纸上扫过的痕迹：
"邱莹莹同学收
1998年秋 云栖中学高三（3）班
你总在晨读时把《飞鸟集》翻到第73页，纸页折角压出浅痕。那天我替陈老师收作业，看见你笔记上抄了句'生如夏花之绚烂'，墨迹晕开，像被晨露打湿的花瓣。如果你看见这封信，请来旧图书馆三楼最西侧的窗下——那里有棵老银杏，今年秋天会落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我会放一本《徐志摩全集》在石桌上。"
落款是"林渡"。
邱莹莹的呼吸突然顿住。
云栖中学？她明明是2005年进的云栖，怎么会有1998年的信？
更荒诞的是"林渡"这个名字。她高三那年确实有个穿藏青校服的男生叫林渡，理科班的数学竞赛金牌得主，保送清华的苗子。可那时他己经高三了，而她是高一新生，两人最多在走廊里擦肩而过。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早自习，她抱着一摞作业本往办公室跑，转角时撞翻了他的保温杯。深褐色的中药液溅在她白校服上，像朵开败的蝴蝶兰。他蹲下来帮她擦污渍，睫毛上沾着细雪："同学，下次小心点。"
后来她才知道，他保温杯里泡的是治疗鼻窦炎的药。再后来，高考前三个月，老银杏的叶子刚泛起金黄，他就跟着父母去了北京。走那天她躲在图书馆三楼，透过西窗看他抱着一摞书站在银杏树下，风掀起他的围巾，露出一点雪白的衣领。
"要走了？"她鬼使神差地跑下去，手里攥着刚借的《徐志摩全集》。
林渡转身，眼里有碎金般的光："嗯，去北京。"
"那...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书分了一半给她："这本《飞鸟集》送你，你上次在晨读时翻得太狠，书脊都快散了。"
邱莹莹这才发现自己一首抱着的《飞鸟集》，原来是他落在教室后排的。那天她翻到第73页，正是"生如夏花之绚烂"那首，墨迹是她前晚整理笔记时不小心蹭上的蓝墨水，像朵开败的矢车菊。
"还有..."他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盒，"我攒了半年的银杏叶，每片都写了诗。本来想等你高考完送你，现在...就当饯行礼吧。"
铁盒打开时，金黄的银杏叶像蝴蝶扑簌簌落出来。邱莹莹捡起一片，上面是小楷写的诗："秋深了/我数着落叶等你/一片是晨雾/两片是晚钟/第三片/是我不敢说出口的/喜欢。"
后来她把这些叶子夹在《徐志摩全集》里，却在毕业搬家时弄丢了。再后来她读大学、工作，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关于林渡的记忆就像被雨水泡开的墨，渐渐晕成一团模糊的蓝。
"叮——"
手机震动，是闺蜜林夏发来的消息："我在老图书馆三楼等你，你绝对猜不到我发现了什么！"
邱莹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突然注意到信纸背面还有行小字，字迹更浅，像是用铅笔写的，被岁月磨得几乎要看不见："致1998年的邱莹莹：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己经在2025年的时光里等你很久了。"
她的后颈泛起凉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把青苔染成金绿色。储物间的木箱还敞着口，《飞鸟集》摊在一边，露出里面夹着的半片银杏叶——和她记忆里林渡给的那些叶子一模一样。
"小莹！"王阿姨的声音拔高了，"你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东西全搬楼下了啊！"
邱莹莹慌忙把信和诗集塞进背包，起身时撞翻了储物架。一本落满灰的相册骨碌碌滚出来，她蹲下去捡，照片散了一地。
最上面那张是高三毕业照。她穿着蓝白校服站在第三排，旁边站着穿藏青校服的男生，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背景里是漫天金黄的银杏叶。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钢笔写的："1998年11月22日，云栖中学老银杏，林渡&邱莹莹。"
邱莹莹的手剧烈发抖。1998年？那时候她还没出生！
"咔嗒"
背包带突然断裂，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出来。除了信和诗集，还有个银色U盘，贴着张便利贴："2025年7月17日，邱莹莹收——来自1998年的林渡"。
她颤抖着插入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段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是间老旧的教室，黑板上写着"距高考还有83天"。镜头扫过窗台，那里摆着盆快枯死的绿萝，然后停在最后一排——穿藏青校服的男生趴在桌上睡觉，睫毛很长，嘴角沾着饭粒。
"林渡！"有人敲镜头，"别睡了，陈老师要查岗！"
男生抬头，是高三（3）班的班长，镜头转向教室后门，陈老师抱着一摞试卷站在那里。
"等等！"男生突然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盒，"我给你们的银杏叶诗，每人留一片。"
镜头拉近，铁盒里躺着几十片银杏叶，每片上都写着小楷。他抽出一片，背面写着"给阿莹"，然后塞进前排女生的课桌。
女生扎着马尾，回头时眼睛弯成月牙，正是照片里的"邱莹莹"。
视频到这里突然黑屏，弹出一行字："其实我早知道，1998年的你，和2025年的你是同一个人。老银杏的年轮转了二十八圈，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窗外起风了，吹得储物间的旧报纸哗哗响。邱莹莹抬头，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看见对面骑楼的屋檐下，有片金黄的银杏叶正悠悠飘落。
她抓起背包冲下楼，王阿姨正指挥搬运工把家具往卡车上搬。
"小莹！"王阿姨喊，"你跑什么？"
邱莹莹没回答，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往老城区跑。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水光，两旁的骑楼挂着褪色的招牌，"云栖书店""同福馄饨"，每一块木牌都在风里摇晃，像在说"快来"。
老图书馆的红砖外墙就在眼前了。她跑上台阶，三楼的窗户半开着，风掀起淡蓝色的窗帘，露出里面熟悉的木桌。
石桌上静静躺着一本《徐志摩全集》，书脊泛着旧书特有的蜜色光泽。
她翻开书，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从扉页滑落。叶子背面是小楷写的诗，字迹清瘦如竹："秋深了/我数着落叶等你/一片是晨雾/两片是晚钟/第三片/是我不敢说出口的/喜欢。"
而在银杏叶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是林渡的字迹："致2025年的邱莹莹：这次换我来找你了。"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满屋子都是银杏叶的清香。邱莹莹抬头，看见穿藏青校服的男生站在廊下，袖口沾着粉笔灰，嘴角带着笑。他的手里抱着半摞书，其中一本的封皮泛着茶渍的黄——正是她高中时读的那本《飞鸟集》。
"要一起去看今年的银杏吗？"他说，"这次，我哪儿都不去了。"
银杏叶簌簌落在两人脚边，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八年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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