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在一阵压抑的鸡鸣声中，才勉强泛起一丝鱼肚白的。
往常，这个声音对苏绣而言，是新一轮苦难开始的号角。她会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尖利的叫骂声响起前，提前惊醒，用最快的速度穿上那身单薄的破衣，开始一天陀螺般旋转、永不停歇的劳作。
然而今天，当天光第一次透过窗纸的缝隙，将一缕微光投射在她脸上时，苏绣睁开眼，那双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和恐惧，只有一片沉静如深潭的湖水。
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夜的激烈博弈，她心中的那场风暴，己经随着昨夜的星辰，一同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清明和坚定。
她不再是一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宣判的囚徒。
从今天起，她要做执棋的手。
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她甚至没有先去洗漱，而是径首走到墙角，将那个装着红布和新棉花的包裹，郑重地抱到了炕上。
这，就是她的战场。
而她，将是这场战役中，唯一的主帅。
她没有急着动针线，甚至没有去处理那些珍贵的丝线。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一根昨晚烧剩下的、半截未燃尽的木炭条，走到了屋外。
清晨的院子，空气清冽刺骨。刘王氏和萧铁柱的房间里还静悄悄的。苏绣走到屋檐下那片被踩得最结实的黄土地前，缓缓地蹲下了身。
她要起稿。
在她的脑海里，奔腾着无数华美绝伦的龙凤图样。那是她前世在故宫博物院里，亲手修复过的、那些帝王将相专属的纹饰。有威严霸气的五爪金龙，有浴火重生的浴火凤凰，有缠绵缱绻的龙凤合鸣……任何一幅，都足以让这个时代的绣娘们惊为天人。
但她知道，那些都不能用。
太过繁复，太过华丽，会超出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反而显得不真实。而且，她也没有足够的材料和时间去完成那样的巨作。
她要做的，是恰到好处的惊艳。既要展现出远超这个时代的艺术美感，又不能脱离“枕套”这个实用器物本身。
“不能用这个时代常见的呆板龙凤，”她对自己说，“我要用故宫藏品里的‘五爪游龙’和‘浴火凤凰’的样式，但必须简化，取其神，而去其形。既要大气，又要灵动。”
木炭条粗粝的尖端，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发出了“沙沙”的轻响。
她落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条龙的轮廓。可只画了龙头，她便皱起了眉，毫不犹豫地用手掌，将那线条抹去。
太僵硬了。她脑海中的龙，是活的，是穿梭于云海之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却又优雅从容的神兽。
她重新画。
龙身，龙爪，龙尾……一遍又一遍。
院子里的光线，从微弱的鱼肚白，渐渐变成了明亮的晨光。厨房那边，己经传来了刘王氏乒乒乓乓的声响。
苏绣却恍若未闻。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那片小小的黄土地，成了她挥洒才情的无垠画卷。
“死丫头！大清早不去做饭，在地上画什么鬼画符！”
一声尖利的叫骂，终于打断了她的沉思。刘王氏叉着腰，像一只斗胜的公鸡，站在厨房门口。当她看清苏绣在做什么时，脸上的怒气，又瞬间被一股贪婪和急不可耐所取代。
“还磨蹭什么！大队长家的活，你还想拖到明年去？我告诉你，这活要是干砸了，耽误了铁柱娶媳妇，我扒了你的皮！”刘王氏一边骂着，一边走过来，想催促她赶紧回屋动工。
苏绣缓缓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被骂得低下头，或是瑟缩地躲开。
她只是淡淡地抬眼，看了刘王-氏一眼，平静地开口：“磨刀不误砍柴工。”
声音不大，语气也毫无波澜，却像一柄无形的锤子，狠狠地敲在了刘王氏的心上。
刘王氏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苏绣，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这个童养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那双眼睛，依旧是那双眼睛，但里面的神色，却不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空洞和怯懦。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她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心慌。
“你……你……”刘王氏还想再骂几句，找回场子，可在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下，那些到了嘴边的恶毒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只能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不甘心地扭头走开：“我不管你磨什么刀！今天必须给我把样子绣出来！”
苏绣没有理会她的叫嚣。
因为在她脚下，一幅完美的龙凤呈祥图，己经跃然于黄土之上。
那龙，盘旋欲飞，龙首高昂，仿佛在引吭长啸；那凤，羽翼舒展，凤尾华丽，正回眸与龙深情对望。整个构图，动静结合，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张力和美感。
她满意地笑了笑，用脚尖，轻轻地，将这幅注定会震惊世人的草稿，彻底抹去。
真正的图样，己经刻在了她的心里。
回到屋里，苏绣将那块来之不易的红布，平整地铺在炕上。然后，她打开了那个装着各色丝线的小包。
红、黄、金、青……
在昏暗的屋子里，这些丝线仿佛自身带着光芒，是这个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她知道，这些，将是她反抗命运的颜料。
她没有立刻穿针，而是做了一件让所有绣娘都匪夷所思的事情——劈线。
她取出一根金色的丝线，用指甲尖，轻轻地，将线头剥离开来。然后，她的手指像是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轻捻慢搓。一根原本就细如发丝的线，在她的指尖下，被分成了更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两股。
然后，是西股，八股……
最终，一根丝线，被她分成了整整十六股！每一股，都细如绒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断裂。
这就是苏绣真正的技艺。在前世，修复那些千年古物时，劈线，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基本功。只有用最细的线，才能绣出最细腻的色彩过渡，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刘王氏端着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看到苏绣正专注地，做着这种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精细活，不由得又想开口骂人。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堆被苏绣按色阶深浅、分门别类摆放好的、如同云雾般的丝绒上时，她又一次失语了。
她不懂什么是艺术，但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丫头，在做一件她完全无法理解的、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这，就是我的战场。苏绣在心中对自己说。
她将所有劈好的丝线，都用干净的纸片分装好，然后，才拿出了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油纸包。
她取出了那根最趁手的、中等粗细的钢针。
针尖在指尖轻轻一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刺痛感传来，让她瞬间心安。
她绷好了绣布，将红色的绸缎，拉得平整如镜，紧绷如鼓。
她深吸一口气，将一缕最细的金线，穿入针孔。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窗外的喧嚣，刘王氏的窥探，傻子大壮的酣睡声……所有的一切，都潮水般退去。她的眼中，她的心中，只剩下眼前这片鲜红的、即将被赋予生命的“战场”。
她举起了手。
钢针的针尖，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一点星芒。
“这一针，”她在心里，对自己，也对那个远方的男人，郑重地说道：
“为我自己而绣。”
话音落下，针尖，稳稳地，刺破了绸缎。
悄无声息，却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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