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从那间充满了暧昧与滚烫气息的屋子里冲出来，感觉自己的脸颊到耳根，乃至整个脖颈，都像是被煮熟了一般，散发着惊人的热度。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个男人，不敢去想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噙着笑意的眼睛。她只是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傍晚微凉的空气，试图让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稍稍平复下来。
炕，盘好了。
温暖的土炕，象征着一个家最坚实的核心。可这个核心，也带来了一个让她完全无法回避、一想起来就手足无措的问题——今晚，怎么睡？
就那么一个炕，两个人……
这个念头，像一根羽毛，轻轻地、却又固执地，在她心尖上反复撩拨，让她本就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一团乱麻。
屋里的萧惊同，并没有立刻出来。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消化那份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暧昧。当他终于从屋里走出来时，脸上己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在她耳边低语、用气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的坏蛋，根本不是他。
但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苏绣就越是觉得脸热心慌。
两人站在院子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又微妙的沉默。
就在这份沉默即将变得难以忍受时，一个带着几分怯生生、又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院子门口响了起来。
“请问……苏绣姐，在家吗？”
这声音，如同天籁，瞬间打破了院子里那份紧绷的、几乎要凝固的气氛。苏绣如蒙大赦，猛地转过身去。
只见篱笆墙的缺口处，站着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姑娘，不是大队长的女儿萧红英，又是谁？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脸上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崇拜，正探着头，好奇又小心地打量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小院。
“红英？快，快进来！”苏绣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去，热情地招呼着。
这是他们搬进这个新家后，迎来的第一位“客人”。
萧红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先是快速地扫过整个院子，当看到那些修补平整的墙壁和屋顶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叹。这个院子虽然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破败荒凉的景象。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一旁沉默站立的萧惊同身上，脸上微微一红，更添了几分敬佩。村里人都说萧惊同是个能干的，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这才短短两天，就把一个没人要的破院子，收拾得有了家的样子。
“惊同哥。”她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萧惊同对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很识趣地，走到院子另一头，开始整理那些修房子剩下的工具，将空间，完全留给了两个女人。
“苏绣姐，你们这儿……真好。”萧红英由衷地赞叹道。她说的“好”，自然不是指物质条件，而是一种她说不出的、令人向往的温馨和自由的气息。
“瞎说，就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苏绣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她在门槛上坐下，“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萧红英的脸颊更红了些，她有些扭捏地，打开了手里那个小布包。布包里，是一块崭新的、洁白如雪的细棉布手帕，和几缕颜色鲜艳的丝线。
“苏绣姐，”她把东西递到苏绣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盼，“我……我想请你，帮我在这手帕上，绣个花样。”
苏绣接过那块手帕，入手柔软，知道这是顶好的料子。她看着萧红英那副含羞带怯的样子，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
“是……要送人的？”苏绣试探着问道。
萧红英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口里去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嗯……我过阵子，要去见他家里人……我想，送他妈妈一个见面礼。”
苏绣瞬间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活计，这是一个少女，对自己未来最郑重、最美好的一份期许。
这一刻，苏绣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之前那些因为萧惊同的撩拨而引起的慌乱和羞涩，都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手艺人的、特有的专注和责任感。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童养媳，也不是那个被男人撩拨得手足无措的小女人。
她是苏绣，一个靠手艺吃饭的绣娘。而萧红英，是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客户”。
“你想绣个什么花样？”苏绣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稳而专业，“这份礼，是送给长辈的，花样不能太轻佻，要显得端庄、大气一些。”
萧红英显然没想过这么多，她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苏绣姐，你手巧，你帮我拿主意吧！只要好看就行！”
苏绣笑了笑，没有立刻答应。她继续像一个真正的设计师一样，引导着自己的客户：“那你未来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性格爽朗，还是比较文静？是喜欢富贵的花样，比如牡丹，还是喜欢清雅一些的，比如兰草？”
这些问题，是村里任何一个“手巧”的女人都不会问的。她们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绣上最大、最红的花。
萧红英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她努力地想了想，才回答道：“我……我听人说，她以前是城里的老师，很喜欢看书，人很和气。”
“老师啊……”苏绣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心里，立刻就有了一个绝佳的构思。
“我知道了。”苏绣自信地对她说，“既然是送给读书人的，那富贵的牡丹就显得俗了。不如，我为你绣一枝‘君子兰’，花姿文静，寓意又好，既不张扬，又显格调。”
“君子兰？”萧红英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好呀好呀！苏绣姐，就听你的！”
她看着苏绣那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样子，心中充满了信服和崇拜。她觉得，眼前的苏绣姐，好像在发光。
谈妥了样式，接下来，就是最现实的“报酬”问题。
若是以前在刘王氏家，这是苏绣根本不敢想，也没资格想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是在为自己的小家，开创第一份“事业”。
她想了想，用一种商量的、但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萧红英说：“红英，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这丝线，颜色不太全，可能需要再添两样。至于我的手工……也不要你的钱，现在家家户户都困难。你若是方便，就帮我跟你婶子说说，匀我们三斤玉米面，再给几张粮票，你看成吗？”
她提的要求，合情合理，既解决了他们小家最急迫的口粮问题，又没有让对方感到为难。
萧红英连连点头：“成！太成了！苏绣姐，你放心，我回去就跟我妈说！”
这笔“生意”，就这样，在一种极其愉快和专业的氛围中，谈成了。
萧红英心满意足地走了。苏绣捏着那块柔软的棉布，心中也充满了巨大的、沉甸甸的满足感。
这不是她赚到的第一笔报酬，却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以一种平等的、体面的方式，为自己，为她的家，赢得了生存的资本。
她转过身，正对上院子那头，萧惊同看过来的目光。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听了多久。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和撩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绣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混杂着欣赏与骄傲的目光。
他像一个沉默的、忠实的观众，看完了她人生中，第一场由自己主导的、精彩的独角戏。
他为她骄傲。
苏绣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含义。她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比刚才被他撩拨时，更汹涌、更滚烫的情感，彻底填满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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