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溪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条终年不息的小河，平淡、琐碎，却也从不停歇。任何一点小事，都能在河水里被揉碎了，浸透了，再随着水流，传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而苏绣和萧惊同“分家另过”这件事，无疑是最近这条小河里，被投下的最大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经久不散。
村东头的井台边，向来是女人们消息最灵通的“情报交换中心”。天刚擦亮，三五个提着木桶的妇人，就己经聚在了这里，一边费力地摇着辘轳，一边压低了声音，交换着彼此最新的“发现”。
“哎，你们听说了没？萧家那老虔婆，昨天又在家里骂人了，指桑骂槐的，说自己养了只白眼狼，翅膀硬了就飞了，还卷走了家里的‘宝贝’。”一个嘴唇削薄，颧骨高耸的妇人，神神秘秘地开口，她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张家婶子。
另一个正在搓洗衣裳的胖大嫂闻言，不屑地“噗”了一声，将满是泡沫的水泼在地上：“她还有脸说？全村谁不知道她是怎么作践那孩子的。要我说啊，苏绣那丫头能脱离她家那个火坑，是老天爷开眼了！你们是没瞧见，那丫头这两天，脸上的气色，红润得跟春天刚开的桃花儿似的，哪里还像以前那样，灰扑扑的，跟个受气的小猫似的。”
这话头一开，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附和。
“可不是嘛！要我说，苏绣那丫头是真命好。以前是掉进了泥潭里，现在可好，一步登天了！”
“什么叫命好？那叫有本事！”最先开口的张家婶子立刻反驳，她最喜欢掌握话语的主动权，“你们是没看见萧惊同那个男人！乖乖，那可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才两天功夫，就把那个鬼屋一样的破院子，给拾掇得像模像样了！墙也补了，屋顶也换了，我昨天路过，还瞧见他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呢！那架势，比咱们村里的老木匠还专业！”
“真的假的？”有不信的妇人探过头来。
“我骗你干啥！”张家婶子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你们就瞧着吧，不出一个月，那小院子，肯定能被他们俩经营成咱们村最体面的地方！”
妇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话语里，羡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羡慕的，是羡慕苏绣终于苦尽甘甘来，找到了一个如此能干可靠的男人。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一个能修房、会打猎、还能让家里过上安稳日子的男人，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依靠。
嫉妒的，则是嫉妒苏绣凭什么？一个无父无母、还被婆家嫌弃的“傻子”童养媳，怎么就能有这样的福气？一些心思阴暗的，便忍不住在背后酸溜溜地揣测。
“要我说，那苏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们想啊，萧惊同那样的男人，看着冷冰冰的，村里多少大姑娘想凑上去都碰一鼻子灰，怎么就偏偏瞧上她了？指不定，是使了什么狐媚的法子呢！”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嗤之以鼻：“得了吧，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满脑子龌龊心思。人家苏绣靠的是手艺！大队长家那件‘的确良’，你们忘了？那可是在全村人眼皮子底下，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萧惊同是什么人？那是见过世面的！他能看上苏绣，说明那丫头，是个有真本事的！”
就在妇人们争论不休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她们身后插了进来。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成分不好的破落户！能干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刘王氏提着个空桶，黑着一张脸，眼神怨毒地走了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刚才那些对苏绣的夸赞，气不打一处来。
自从苏绣“嫁”给萧惊同后，她就成了全村的笑话。她不仅失去了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劳动力，更是失去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鸡”。眼看着苏绣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她心里的那股火，就烧得越旺。
她走到井边，故意将木桶扔得“哐当”作响，对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斜着眼睛对刚才说话的妇人道：“我呸！我家铁柱，将来肯定比他强百倍！到时候进了城，当了工人，吃上商品粮，那才叫真正的本事！他一个在泥地里刨食的，得意什么！”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次，竟然没有一个人附和她。
井台边的妇人们，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一样，各自转过头去，该打水的打水，该洗衣服的洗衣服。原本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却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尴尬的排斥。
刘王氏自讨了个没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知道，她在这个村子里的那点脸面，己经随着苏绣的离开，被彻底撕碎了。如今的她，更像一个跳梁小丑。
她怨毒地瞪了众人一眼，咬牙切齿地打满一桶水，狼狈地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胖大嫂才又低声“啐”了一口：“真是前辈子没烧好香，才摊上这么个眼皮子浅的婆婆。苏绣那丫头，真是走了大运了。”
妇人们的议论，是羡慕，是嫉妒，是家长里短的闲碎。
而村里男人们的看法，则要简单、首接得多。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刚从地里收工的汉子，正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都说萧惊同那小子成分不好，可我瞅着，他比咱们村里任何一个根正苗红的，都活得明白。”一个黝黑的老农，磕了磕烟斗，缓缓开口。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壮汉深以为然地点头，“你们是没看见，他那手活计，真不是盖的。修房子那两天，我瞧见了，那动作，那力道，一看就是老手。还有他那手打猎的本事，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他从山里拎兔子下来。这种人，扔到哪里，都饿不死。”
“最关键的是，”老农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神秘，“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一个‘下放’的，大队长却对他客客气气的。我可听说了，他分家另过，还是大队长亲自去说的媒。这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是最朴实的庄稼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们知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萧惊同，显然就属于后者。
他话少，但眼神锐利，像一头蛰伏的狼。他本事多，力气大，还和村里最高的“权威”大队长说得上话。这样的人，不是猛龙不过江，没人敢轻易去招惹。
于是，在妇人们的羡慕嫉妒和男人们的敬畏之下，苏绣和萧惊同的那个破败的小院，竟成了一个无人敢随意打扰的“独立王国”。
而这一切的议论和风波，身处“王国”之内的苏绣，却毫不知情。
此刻的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为她而生的、崭新的绣桌前。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透过干净的窗棂，洒在她身上，也洒在那一方小小的绣绷上。她的世界里，没有流言蜚語，没有嫉妒纷争，只有指尖穿梭的丝线，和即将绽放的、清雅的君子兰。
她的身后，是那个为她挡下所有风雨的男人。
她的面前，是她亲手开创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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