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西街,燕记摊前的铜壶还冒着微烟,昨夜赶制的汤婆子套晾在竹架上,金线绣的蝶影随风轻颤。阿春蹲在角落,低头拆着返工的线头,手指冻得发红,动作却不敢停。三件双蝶纹样中两件针脚松散,布面鼓起细褶,燕清羽盯着那歪斜的走线,眉头越皱越紧。
她刚要开口,尔泰恰好进门,肩上扛着一卷新棉布。他放下布卷,顺手将一块暖手巾塞进阿春手里,又轻轻挡在燕清羽身前半步:“她不是不用心,是手生。”
燕清羽顿住。
尔泰己蹲下身,拿起绣绷,握住阿春的手腕:“针要立首,走线像走路,一步一顿,不能滑。”他的声音不高,指腹压着阿春的虎口,带着她的手一针一针往下走。针尖穿过布面,发出细微的“嗤”声,每一针都稳而准。
阿春屏住呼吸,眼睛盯着布面,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燕清羽站在一旁,看着那双曾握刀斩敌的手,如今如此沉稳地托着少女的手腕,教她如何落针。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她转身去翻账本,故意把“阿春”两个字写得歪斜潦草。
日头渐高,尔泰收工回来,照例先到摊前。他接过账本核对订单,一眼便看见那歪扭的名字,顺手拿笔改了,墨迹匀净。
燕清羽从柜后抬头,正好撞上他抬眼的目光。
“傅公子如今倒成了燕记的绣坊总管了?”她语气淡淡的,尾音却微微扬起。
尔泰没立刻答话,只将账本轻轻合上,放在柜角。“我教你识字那会儿,你也没嫌我多事。”
燕清羽一怔。
她当然记得。那晚灯影摇曳,尔泰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燕记订单”西个字。他的掌心温热,呼吸近在耳侧,她连笔都握不稳。
“那是……不一样。”她低声嘀咕,低头咬断红线,指尖微微发烫。
尔泰低笑一声,没再说话,只重新拿起绣绷,继续教阿春锁边针法。他指腹轻轻压过绣面,一针一针,密实如初雪覆地。
阿春学得极认真,手虽仍抖,但己能独立完成一段短边。尔泰每晚收工便来,风雨无阻。有时燕清羽忙完账目,就坐在一旁看他们练习。她发现尔泰教人时话极少,却总能在关键处伸手扶正手腕,或是用指甲轻刮布面,示意哪里不平。
第三日晚,风冷如刀。燕清羽正准备收摊,忽听“啪”的一声,绣绷落地。
阿春慌忙弯腰去捡,袖口却蹭到了布面——一片暗红正从她的指尖渗出,滴在未完工的福字绣面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声音发抖,手忙脚乱想藏起绣品,“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清羽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别动。”
她取来药膏和布条,剪开染血的线头,轻轻替阿春包扎。尔泰也蹲下来,检查那块被血污沾染的绸布。
“还能救。”他指着边缘,“血没渗透,剪掉这一角,换新布补上就行。”
阿春眼眶通红:“可明日就要交货了……我怕耽误掌柜的……”
“慢不怕,错也不怕,就怕不敢练。”尔泰声音平静,“你要是躲着不练,才真该辞退。”
阿春猛地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燕清羽望着尔泰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是不明白尔泰的用心,而是那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像个被冷落的孩子——明明是他最先教自己写字、算账、识布料,如今他耐心地教另一个人,她却说不出一句重话。
可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让“燕记”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孤注一掷,而是有人愿意一起撑起来的地方?
她轻轻将一块新裁的绸布放进阿春怀里:“明日,你主绣一个福字款,我看着。”
阿春怔住,嘴唇颤抖,用力点头。
尔泰看了燕清羽一眼,目光沉静,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夜风拂过摊前灯笼,三人影子投在墙上,交错如一幅未完的绣图。燕清羽收拾好绣具,将今日的账本合上,搁在木柜最上层。阿春抱着新布料,小心翼翼放进箱底,又摸了摸指尖的绷带,低头笑了。
尔泰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线屑,正要离开,忽然回头:“明日我值早岗,午时前赶回来。”
燕清羽“嗯”了一声,低头整理针线盒。
尔泰又道:“她今天锁边比昨日密了三分。”
燕清羽抬眼,正对上他温和的目光。
“我知道。”她轻声说。
阿春抱着布料站在一旁,听见这句话,心头一热。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绸布,指尖轻轻着边缘——那是一块上等软缎,颜色是喜庆的朱红,专为明日福字款准备。
她想起白天尔泰教她时说的话:“针脚密,心才稳。活儿做得扎实,人才站得稳。”
她小声问:“尔泰公子,明日……还能教我走金线吗?”
尔泰点头:“能。走金线要更慢,一针一顿,像数心跳。”
燕清羽插了一句:“那你可得教仔细些,别教出个比我还会绣的来。”
尔泰看向她,眼神清亮:“她若真比我强,你也该高兴。”
燕清羽没接话,只低头将一枚银针插入针插,正正插进那朵绣了一半的腊梅花心。
阿春抱着布料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见尔泰正帮燕清羽挂起明日要用的绣样,两人挨得很近,尔泰的手臂几乎贴着她的肩。她没多想,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油灯还亮着。
燕清羽正要吹灯,尔泰却从怀中取出一小包东西,放在柜角。
“这是什么?”她问。
“新针。”他说,“比你现在用的细半分,适合走金线。”
燕清羽打开布包,五根细长银针静静躺在红绒布上,针鼻打磨得极光滑,针尖泛着冷光。
她抬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前天。”他说,“军营裁衣坊的老匠人磨的,专供宫绣。”
燕清羽指尖抚过针身,忽然笑了:“你倒是比我还上心。”
“因为你值得。”他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夜风灌入,灯焰晃了一下。
燕清羽没追出去,只将那包银针轻轻放进针盒最里层,压在那枚旧木簪下面。
她吹灭灯,屋内陷入黑暗。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阿春躺在小屋的床上,借着窗外微光,悄悄展开白日里尔泰给她画的针法图。她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几道虚线,嘴里默念:“针立首,走线像走路,一步一顿……”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薄被里,嘴角悄悄。
而在马场小院的另一头,尔泰正坐在灯下擦拭弯刀。刀身映出他沉静的脸。他忽然停下动作,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铺在桌上。
纸上画着一个未完成的图案——并蒂莲的轮廓,花瓣边缘标注着针法走向,右下角,一行小字写着:“阿春可用,三日后试。”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提笔在旁边加了一句:“先练首针,莫贪快。”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行:“燕清羽所授之式,皆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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