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屋檐，西街的青石板还泛着夜雨后的湿气。尔泰站在“燕记”铺前，手中紧攥着一块红布包裹的木匾，指尖能触到梨木温润的棱角。他昨夜一笔一画写下的“燕记”二字，刻在心头十遍，仍怕不够端正。
燕清羽己早早立在梯子上，踮脚伸手去挂那空置多日的门楣。她穿靛青布裙，发间木簪未换，手指因常年穿针引线略显粗糙，此刻却稳稳扶着梯身。风掠过巷口，吹得她裙角微扬，脚下一滑，梯子晃了半寸。
尔泰疾步上前，一手托住梯脚，一手将红布木匾递上去：“我来。”
她低头看他，眉梢轻挑：“写了十遍？可有错字？”
“没有错，只有你。”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她笑了，接过匾，两人合力将它悬上横梁。尔泰仰头看着，阳光正巧穿过云隙洒落，映得“燕记”二字漆色沉亮，笔锋遒劲。他写的不是招牌，是承诺。
阿春提着铜壶从里屋出来，见匾己挂好，眼眶一热，差点打翻热水。她赶紧稳住壶柄，小跑着往炉灶边去煮甜汤。李掌柜扛着一袋糯米进门，肩头还沾着晨露，一进门就嚷：“开张不叫老叔？这锅我掌！”
张嬷嬷拄着拐杖踱进来，手里拎着一方绣帕，冷脸扫了一圈：“人还没齐就敢挂匾？今日若乱了阵脚，罚你们仨抄三天《账目规条》。”
“您老今儿倒来得早。”燕清羽跳下梯子，拍了拍手，“甜汤要够甜，糯米得熬透，孩子们最爱稠的。”
“废话少说。”张嬷嬷把帕子塞进她手里，“这是我第一回 绣给‘燕记’的样帕，挂柜台后头，镇店用。”
燕清羽展开帕子，是一对并蒂莲，双花共根，针脚细密如丝。她没说话，只轻轻点头，转身将帕子压在柜底玻璃下。
门外己有孩童探头，街坊陆续聚来。大婶抱着孩子，笑问：“燕姑娘，今儿真算开张？”
“算！”燕清羽掀开蒸笼，热气腾腾，“头一百碗甜汤，免费。”
话音未落，人群己围拢。阿春端着托盘穿梭，手却抖得厉害，一碗汤泼在袖口，烫得她吸气。李掌柜急忙接过托盘，一边舀汤一边吆喝：“三文一碗加料，五文带瓷碗！找零两文——不对，是三文？”
“找错一文罚三天茶水。”张嬷嬷坐在柜台后，眼皮都不抬，“李老头，你脑子让米糊住了？”
李掌柜讪笑：“惯了赊账，算利索反倒生疏。”
尔泰默默搬来高凳，站到门口台阶上，帮老人递碗，顺手扶起一个绊倒的小童。孩子母亲连声道谢，他只摆手，又折回去接过阿春手中最后一摞空盘。
燕清羽在铺内来回调度，眼角余光总落在门口那人身上。他玄色劲装未换，腰佩弯刀，却蹲在地上帮人拾碗筷，额角汗珠滚落也不擦。她端了一碗甜汤走过去：“喝一口？”
他摇头：“你先吃。”
“我不饿。”
“你昨晚三点才睡。”他抬眼看她，“今早五点起灶，别骗我。”
她怔了怔，低头喝了一口汤，温糯香甜。街上笑声不断，甜香弥漫整条巷子。她忽然觉得眼酸，不是累，是踏实。
日头渐高，人流渐缓。张嬷嬷收了柜台，李掌柜抹着嘴说要回去补觉，阿春蹲在角落数剩余的瓷碗。燕清羽坐到条凳上，开始清点铜板。
一枚、两枚……叮当声在铺子里回响。她数得认真，指尖微颤。二百零三两六钱，一分一厘都是血汗换来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真能在这京城一隅，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尔泰收拾完最后一摞账本，从怀中取出一支裹着油纸的糖葫芦。油纸己有些发软，山楂鲜红，糖壳透亮。
他走到她面前，递过去。
她抬头，灯火映在她眼里，像碎星落潭。
“怎么总拿这个哄我？”她轻笑。
“不是哄。”他声音低，“是庆贺——庆贺你终于不必再逃，也不必再藏。”
她握紧铜板，没接糖葫芦。
他靠近一步，指尖与她相触，皆是一颤。
“燕清羽。”他望着她，目光如钉，“与尔同行，此生不换。”
她耳尖骤红，垂眸片刻，反手握住他的掌心，力道很重。
他没动，任她攥着。
铺子里只剩炉火轻响。阿春悄悄熄了灶，张嬷嬷拄杖离去时带上了门。李掌柜临走前把算盘留在柜角，说改日再来讨债。
燕清羽仍坐着，糖葫芦在她手中，尔泰的手在她掌中。她忽然想起昨夜梦里，她还在坤宁宫偏殿醒来，皇后冷声命她备嫁。她惊醒时，窗外正是这片灯火。
如今灯还在，人也还在。
她抬眼看他：“明日还要劈柴？”
“要。”
“还要刷锅？”
“要。”
“还要……守着我？”
他拇指她掌心薄茧，答得干脆：“要一辈子。”
她低笑一声，靠上他肩头。他僵了瞬，随即缓缓侧身，让她靠得更稳。
油纸窸窣作响，糖葫芦的甜香浮起。尔泰另一只手抚过腰间弯刀，刀柄温热，是他日夜佩戴的旧物。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守护她周全。
他要与她并肩，立于这烟火人间。
燕清羽抽出一只手，拿起账本，在最后一页写下：
“正月十六，晴。
铺子开张，客满。
收银二百一十七两八钱。
尔泰送糖葫芦一支，未吃完，留至明日。”
她合上账本，指尖停在封皮上。
尔泰低头看她：“写完了？”
“嗯。”
“那关门吧。”
她起身，两人一同走向门边。他伸手去摘灯笼，她踮脚去拉门闩。
灯笼光斜照在“燕记”匾额上，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一片。
她的手搭在他腕上，他没躲。
门闩落下的瞬间，街角传来一声猫叫。
尔泰回头，只见一只花斑猫窜过门槛，叼走了地上那支没吃完的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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