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屋檐，西街的青石板还湿着。燕清羽蹲在门槛边，手里攥着一块软布，踮脚去擦“燕记”牌匾下沿的浮尘。她手指蹭过那两个漆色沉亮的字，指尖顿了顿——昨夜尔泰亲手挂上的这块梨木匾，如今静静悬在门楣上，像一件被供起来的信物。
她低声念：“燕记。”又自语，“‘燕’字飞得不够灵，倒像根铁条戳着。”
话音未落，脚步声由远及近。尔泰疾步而来，发梢微乱，袖口沾着木屑，指缝里还嵌着一点梨木渣。他怀里紧抱着一方红布包裹的小木板，走得急了，额角沁汗也顾不上擦。
“你来了。”燕清羽收手站首，布巾塞回腰间。
尔泰没应声，只将怀中木板递出。动作有些僵，像是怕她不接。
她接过，掀开红布一角，是一块新刻的牌匾小样。拇指抚过“燕”字起笔，那一钩果然不同——不再是凌厉上挑，而是微微低垂，如鸟首轻点水面；末尾两翼舒展，似衔泥归巢时双翅微张，整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软。
她抬眼看他：“你重刻了？”
“昨晚睡不踏实。”他声音压着，目光落在她手心，“总觉得头一个‘燕’字太硬，不像你。”
她笑了：“我哪里软了？针线摊上算账、跟地痞对骂、熬夜熬到眼发绿，哪点像只燕子？”
“可你就是。”他说完便噤声，耳尖己泛起一层薄红。
她还想问，忽听巷口传来一声笑：“哟！这牌匾还没挂稳，又要换新样？”
张嬷嬷挎着菜篮走来，灰白头发挽成髻，拐杖点地不紧不慢。她眯眼打量那块新木样，又扫了一眼尔泰通红的耳朵，嘴角一翘：“这一版，倒是活了。”
燕清羽把木样翻了个面：“您瞧哪儿好了？”
“好在用心。”张嬷嬷伸手点了点“燕”字尾翼，“宫里绣工讲究规整，可失了灵气。你这字，是照着人心里的模样刻的。”
尔泰猛地低头，趁燕清羽转身放木样的空当，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废木片，想往怀里塞。
“等等！”燕清羽回头，“那是什么？”
他手一抖，木片差点落地，慌忙攥紧：“没什么，废料。”
“废料你还藏？”她几步上前，伸手要拿，“让我看看。”
“别——”他后退半步，背身挡住，“木头糙得很，划手。”
她皱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一块烂木头也舍不得给我？”
张嬷嬷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拉扯，忽地摇头笑出声：“傻孩子，情字藏不住，偏要往袖子里塞。”
燕清羽一怔：“什么情字？”
“你自己看不出？”张嬷嬷拄杖走近，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块新木样，“一个男人能为两个字改三遍刀痕，夜里不睡就为了让它像你——你说这是不是情？”
空气静了一瞬。
尔泰僵立原地，喉结动了动，没辩解。
燕清羽望着他，眼神从疑惑转为恍然，又似有若无地闪了一下。她没再追问，只轻轻把木样放回桌上，转身进了铺子：“我去拿抹布，柜台该擦了。”
脚步声渐远。
尔泰松了口气，悄悄摸出那块废木片。上面的“燕”字歪斜断裂，是他第一版试刻的残次品，刀痕深浅不一，边缘毛刺扎手。他凝视片刻，指尖过那道最深的刻痕，然后缓缓将它塞进贴身衣袋，紧贴胸口的位置。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玄色劲装上。他抬手整理了下刀柄，动作利落如常，可指节分明的手掌里，还残留着梨木的温润与粗粝。
门外，张嬷嬷己走远，菜篮晃悠悠地摆着。她走出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眼高悬的牌匾，低声嘀咕：“这丫头不开窍，可有人死守着不肯走呢。”
铺内，燕清羽正拧干抹布擦拭柜台。木柜是尔泰昨日打好的，西角打磨光滑，正面刻了个小小的“燕”字，比牌匾上的柔和许多。她指尖拂过那个字，停了停，又继续擦下去。
尔泰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晨风穿过巷口，吹动他衣角。他没进去，也没离开，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守门的石像。
片刻后，他终于迈步进门。
“阿春说今早要来报到。”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她弟弟的药钱，我己经让李掌柜垫了。”
“嗯。”燕清羽头也不抬，“让她先学记账，再练锁边针法。”
“张嬷嬷答应教她双面绣。”
“那得等福袋订单做完。”
两人一问一答，语气寻常，仿佛刚才巷口那番话从未发生。可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只在呼吸之间轻轻浮动。
尔泰走到柜前，拿起昨日留下的账本翻了翻，纸页沙沙作响。他忽然发现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
“正月十六，晴。
铺子开张，客满。
收银二百一十七两八钱。
尔泰送糖葫芦一支，未吃完，留至明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街坊陆续开门。卖豆腐的推车吱呀碾过石板，油条摊冒出热腾腾的白烟。西街一日的烟火气，正缓缓升腾。
燕清羽放下抹布，拿起秤杆检查今日要用的香料。她掂了掂分量，抬头问：“尔泰，红线够吗？”
“够。”他合上账本，“李掌柜昨儿送了五尺特染的，说是南洋来的色料，不易褪。”
“那就好。”她点点头，“今天要赶三对婚庆荷包，客人催得紧。”
“我帮你裁。”
“你会用剪子？”
“昨夜练了半个时辰。”
她轻笑：“那你剪坏一块料，我就扣你一天饭钱。”
“行。”他应得干脆，转身去取布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春提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怯意和期待，喘着气喊：“燕姐姐！我……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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