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提着包袱站在门口，喘着气喊：“燕姐姐！我……我来啦！”
燕清羽正低头核对账本，听见声音抬眼，见她额角沁汗，布鞋沾泥，肩头还搭着一块补丁摞补丁的旧帕子。她放下笔，起身迎上前：“进来吧，外头风大。”
尔泰站在柜旁，手里捏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见阿春进门，便将纸展开，放在桌上。那是一份誊写工整的雇工契，墨迹未干，边角压着一枚铜钱镇纸。
“先坐下。”燕清羽搬了条矮凳过来，“你弟弟的药今日按时服了吗？”
“服了！”阿春忙把包袱放在脚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坐得笔首，“李掌柜送来的药，燕姐姐给的方子，我亲手煎的，喝了半碗，咳得轻了些。”
燕清羽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指上：“别怕，这不是卖身契，是‘燕记’第一个帮工的凭据。你若愿意留下，咱们就按规矩办事；若哪天想走，提前三日说一声，结清工钱，东西归还，两不相欠。”
阿春咬住下唇，眼眶忽地一热。她自小孤苦，哪见过这般说话算话的人？以往给人做短工，都是口头应承，做得多做得少全凭东家一句话，病了没人管，伤了自己忍着。如今竟有人白纸黑字写下条款，还让她自己选留去——她几乎不敢信。
尔泰见她低着头，手指抠着凳沿，便开口道：“我来念一遍。”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雇工阿春，年十五，自即日起入‘燕记’铺子任职帮工，月银二两，逢初一、十五各加五十文茶点费。每日辰时至酉时当值，午时歇半个时辰。每月休沐两日，可自行选定。若遇节庆赶工，另加赏钱。”
阿春听到“二两”二字，指尖猛地一颤。她悄悄数了数手指——二两，够买三斤米，够抓五副药，够租一间小屋住半个月。她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挣到这么多。
尔泰继续念：“所用针线、布料由铺子提供，损耗不计。若因工受伤，医药由铺子承担；若患病，铺子担七成药资，余三成可从工钱中缓扣。”
阿春猛地抬头，眼睛睁大：“真……真的？”
“真的。”燕清羽看着她，“你不是一个人在拼，往后有我，有尔泰，还有这铺子撑着。你只管把手艺练好，把日子过稳。”
尔泰顿了顿，又道：“契书以防虫浆书写，可存十年。日后你要开铺子，这纸，也能当凭证。”
阿春怔住。她原以为这契只是约束她的条文，没想到竟还藏着将来。
燕清羽笑了：“傅公子昨夜熬到三更，一条条推敲，生怕漏了哪一处对你不利。”
尔泰没接话，只将契书往她面前推了推，又递上一支笔：“你看明白了，就签个名。不会写‘阿春’，我教你。”
阿春接过笔，手抖得厉害。尔泰伸手虚扶住她手腕，带着她在纸上慢慢写下两个字。那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像刻进土里的根，扎得实实在在。
“好了。”燕清羽收起契书，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的第一笔工钱，先拿去给弟弟抓药。明日开始正式上工，先学记账，再练锁边针法。”
阿春捧着布包，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用力点头。
傍晚收摊后，燕清羽在灯下整理布料清单，尔泰坐在对面翻看进货簿。两人低声商议明日要补的红线与棉絮，语气平静如常。
“李掌柜说明日送一批新染的蓝布，说是江南来的料子，软和。”燕清羽拨着秤砣，“咱们的福袋还得加两百个，婚庆荷包不能耽误。”
“嗯。”尔泰记下数字，“阿春今天写的账，错处少了，字也整齐些。”
“她肯学。”燕清羽吹熄一盏油灯，“就是太小心，生怕出错。得让她知道，犯错不要紧，不敢做事才真耽误前程。”
尔泰抬眼：“你当年也是这样？”
“我比她还糟。”她笑了笑，“第一天摆摊，算错钱被人当街骂，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可骂完第二天，我还是去了。”
尔泰也笑了下，低头继续写字。
此时铺后小厢房里，阿春己换下脏衣，躺在窄床上。窗外月光斜照，落在她枕边那张雇工契上。她悄悄抽出契书，借着月色一行行看过去。
“二两……二两……”她反复数着，数到第七遍，终于确信不是梦。指尖滑过“七成药资”那一行，忽然觉得胸口发烫，像是有人在寒夜里递给她一碗滚烫的姜汤。
她把契书压在枕头底下，双手合拢紧紧抱住，闭上眼，嘴角一点点扬起。
“弟弟，”她轻声说，“姐姐这次，真的站住了。”
西街渐渐安静，唯有“燕记”窗纸映着两道剪影。燕清羽合上账本，递给尔泰一份明日要用的布料单。
“你看看，这些够吗？”
尔泰接过，指尖擦过纸面，正要开口——
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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