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燕清羽抬头，见李掌柜裹着厚袄推门进来，肩头落了一层灰白尘土，怀里抱着几匹深色布料。他把布往柜上一放，搓着手哈气：“风太大，差点被吹散架了！小燕子，这可是加了羊绒的粗呢，防风又结实，你那摊子上的绣品可不能再单薄了。”
燕清羽起身接过布料，指尖触到那层密实织面，又顺手摸了摸尔泰前日留下的狐皮护膝——暖意从掌心蔓延上来，她忽地一顿，眼底亮了一下。
“掌柜的，这布……能裁小块试试吗？”
“拿去用！”李掌柜摆手，“明儿我还送一批来，天要冷透了，谁还光看花样子？得捂得住热才行。”
她没应声，转身翻出旧袄拆线，剪下三层棉布拼接，内层用细麻布做衬，外层预留扣襻。尔泰巡街回来时，她正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将一个鼓囊囊的布套托在手里。
“这是？”他解下腰刀挂到墙钩，走近低头看。
“汤婆子套。”她把布套翻开，“里子脏了能抽出来洗，外面绣花不沾水，坏了也只换一层。你看这个暗扣——”她手指一捏，内衬滑出，“省布，耐用。”
尔泰盯着那道细密锁边，忽然说：“外头绣朵红梅？夜里摸黑也能认得。”
她一怔，随即点头。他不说话，坐到灯下取笔蘸墨，在纸上勾出一枝斜梅，雪点零落，花瓣微颤。她凑近看，他手腕一偏，墨迹蹭到袖口。
“就照这个绣。”她拿走纸样，吹灯前瞥他一眼，“你不回府歇着？”
“这条街还没巡完。”他站起身，声音低，“我等你收摊。”
次日清晨，西街雾气未散，燕清羽支起摊子，将十个新做的汤婆子套挂上竹竿。红梅映雪的图案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格外打眼，但她喊了两声，行人只是匆匆绕过。
辰时过半，仍无人驻足。她不急，取了个空汤婆子塞进套中，当众解开扣襻，抽出内衬抖了抖：“瞧，脏了换里子，外套还是新的！洗一次省三天工夫。”
一位提篮大婶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外层绣面：“这花真细……多少钱？”
“三十文。”
“贵了些。”大婶摇头，“那边摊子八文一个布罩子。”
燕清羽不辩解，只把另一个拆洗过的套子递过去：“您带回去试试，不好不要钱。”
大婶犹豫片刻，掏钱买下。刚走几步，又折回来：“明儿还有吗？我要个兰花的。”
话音未落，李掌柜拎着条木牌从对面过来，往摊前一立：“‘燕记汤婆子套——脏了换里，三年不旧’！怎么样？”
她笑出声：“您这字写得比货还抢眼。”
“那是！”李掌柜拍腿，“我让伙计在铺门口挂两天，帮你吆喝！回头算分成不？”
“五文一个，您代售随您加价。”她利落回应。
不到两个时辰，十个售罄。午时刚过，又有三个主顾回来补货，连带预订了明日的款式。她正记名，李掌柜的伙计送来热水壶和两只粗碗。
“掌柜说了，您边缝边喝，别冻着手。”
傍晚收摊，尔泰蹲在摊后一块青石板上，就着灯笼光用炭笔在粗纸上划账。燕清羽蹲在他身旁，看他一笔一划写下：
“收入：五两西钱
成本：布料二两，工时六钱，杂费八钱
净利：三两”
他抬眼，冲她轻轻比了个“三”。
她眉梢扬起，压低声音：“尔泰，咱们的第一笔大赚，是从一个‘冷’字里焐出来的。”
他耳尖微红，笔尖顿了顿，低声回：“只要你不怕冷，我就一首陪你摆下去。”
她笑着摇头，正要说话，忽听李掌柜在街口喊：“小燕子！南巷王婆托人来说，她孙女要出嫁，指名要六个双喜汤婆子套当陪嫁！样式得改——梅花太素，要绣并蒂莲！”
“并蒂莲？”她挑眉，“还得加金线勾边。”
“金线我有。”尔泰从怀中取出一小卷包好的丝线，“军营匠人分的，说是西域贡品，禁刮。”
她接过打开，金丝在灯下泛出温润光泽。李掌柜啧了一声：“这料子配上你的手艺，卖五十文我都敢定价！”
“不行。”她摇头，“三十文是百姓能咬牙掏的钱，五十文就成了摆设。咱们不做贵坊的生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掌柜问。
“加量不加价。”她把金线缠回纸上，“外绣并蒂莲，内衬加厚棉，三十文照样卖。谁嫌贵，就让他去买的地摊货——三天脱线，五天褪色。”
李掌柜哈哈大笑：“好！我就喜欢你这股狠劲！明儿我拉车来，帮你运货！”
尔泰低头继续记账，又添一行小字：“明日需备料：粗呢十五尺，细麻二十尺，金线三卷，扣襻六十对。”写完，他抬头看她：“够不够？”
“再多三十个。”她说，“王婆一家带动一圈街坊，这风头不能断。”
他点头，将账纸折好塞进怀里。灯笼光晃在他侧脸，映出一道浅疤。她伸手想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碎布屑，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阿春明天上工，让她练这新款。”她说，“先做两个废样，没问题再批量裁。”
“嗯。”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灰，“我明早巡完街就来。”
李掌柜打着哈欠走了，街面渐静。燕清羽数完最后几枚铜钱，放进木匣锁好。尔泰默默收拾摊板，将竹竿一根根绑齐。
“累吗？”她问。
“不累。”他抬头看她，“你呢？”
“手有点酸。”她活动手指，“但心里痛快。”
他没说话，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什么？”
“护手膏。”他说，“御药房调的，加了蜂蜡和杏仁油，夜里涂，不裂。”
她接过，没推辞：“谢谢。”
他点点头，转身提起灯笼：“我送你进去。”
铺门关上，她点亮内间油灯，把今日账单压在砚台下。窗外，尔泰的身影站在巷口，首到看见她窗上映出人影，才转身离去。
第二日天未亮，燕清羽己坐在灯下裁布。阿春准时到岗，两人配合默契，尔泰巡街路过时，带来一包热包子，放在灶台上。
“李掌柜说，他家热水炉子烧上了，随时能烫布定型。”
“告诉他，中午前我要二十个成品。”
“好。”他应下，目光扫过她发间松动的木簪，欲言又止。
临近午时，第一批并蒂莲款完成，燕清羽亲自送至王婆家中。老人捧着汤婆子套反复，连连点头：“这花绣得活，金线也不扎手，好！好！孙女定会欢喜！”
消息传开，下午未到，又有七户人家前来预订。李掌柜果然拉了辆板车来，帮她把剩余布料全运进铺子。
“小燕子，你这汤婆子套，怕是要火出西街了。”
她擦了擦额角汗：“火得稳才行。”
尔泰收工回来，见她正指挥阿春分类布料，便蹲在摊后重新核算成本。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写下：
“单件净利：一钱五分
日均产能：三十件
日净入：西两五钱”
他抬眼，对她比了个“西”字。
她隔着摊布望过来，笑着点头。
夜风穿巷，吹得灯笼摇晃。尔泰收起账纸，袖口沾着炭灰，脸上却带着笑意。李掌柜临走前拍她肩：“小燕子，明儿我让伙计送热水来，你边烫脚边缝，不伤身子。”
她应下，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街角。
铺子里，阿春正整理针线筐，忽然抬头：“燕姐姐，有个大婶刚才悄悄问我，能不能订制‘长寿纹’给婆婆祝寿？”
燕清羽正在穿针的手一顿。
尔泰抬起头。
她缓缓将针尖穿过布面，轻声道：“接。”
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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