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泰的刻刀在灯下停了片刻，木盒里那三十七文铜钱己被他用细布包好，轻轻放进燕清羽抽屉最底层。他抬头看她，正低头对着一叠宣纸裁出的小条，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写好了？”他问。
燕清羽没抬头：“还没定下措辞。”
阿春抱着一摞新裁的纸片进来，轻放在案上，看了眼那些空白纸条，小声说：“掌柜的，真要每件货都夹一张？客人会不会觉得是废纸，随手就扔了？”
燕清羽搁下笔，指尖点了点账本上一行字：“前日王婶把福袋纸条贴在灶台边，说‘这是燕记认下的东西’。人心不是秤能称的，可凭证得有。”
尔泰点头：“那就印个记号，让人一眼认得。”
“梅花印己经用了。”她说，“这次得更重些——不只是标记，是承诺。”
她重新蘸墨，提笔写下：**“燕记出品，艾叶薄荷均晒足三日，若有假，赔十两！”**
字迹方正，力透纸背。写完后她吹了吹墨，举起来对着灯瞧。光从纸背透过来，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可见。
“十两？”尔泰轻声念了一遍，忽然笑了，“你哪来十两银子赔？”
“铺子赚的，一分没动。”她抬眼，“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尔泰没再说话，只默默拿起一枚压印好的梅花章，在一张纸条角落盖下。红印衬着黑字，像雪地里开了一朵花。
夜深了，阿春收拾完笸箩，悄悄退出去睡下。铺子里只剩灯芯噼啪作响，燕清羽还在誊抄，一张接一张，手指渐渐发僵。尔泰坐在摊后修补昨日松动的木架，目光却总往她那边飘。
她写到第三十六张时，笔尖一顿，眼皮沉重地合了一下，又猛地睁开。尔泰放下工具走过去，见她伏在案上，呼吸平稳，手还搭在纸堆边缘。
他轻轻取过她刚写完的一叠纸条，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句“若有假，赔十两”，眸色微动。
他蘸了浓墨，在“十两”二字上轻轻一描，改作：“赔傅家祖传弯刀”。
写完自己先笑了，藏不住笑意，又怕惊醒她，便转身想把纸条放回原处。
“你说谁拿弯刀当赔偿？”声音从背后响起。
尔泰一怔，回头看见燕清羽己站起身，手里抓着刚才那叠纸，眉头高高挑起。
“你改我写的字？”她逼近一步，“那是对外的承诺！不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东西！”
尔泰往后退了半步，嘴角却还挂着笑：“怎么不能？一把刀而己。”
“一把刀？”她声音拔高，“那是你们傅家三代传下来的兵器！你爹要是知道你拿它当赌注——”
“他知道。”尔泰打断她，“当年我哥死那天，他亲手把刀交给我，说‘守住命，也守住它’。现在我都给你了，你还嫌不够？”
燕清羽愣住。
尔泰上前一步，将她拉进怀里，低声道：“刀给你，命也给你——反正早就是你的了。”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索性仰头瞪他：“那你以后巡街带着什么？空着手去拦刺客？”
“带这个。”他松开一只手，从袖中抽出一支木簪，正是前几日未刻完的那支，如今己雕成完整的梅花，“你给我的，比铁器暖和。”
燕清羽咬唇，想骂他又说不出话，最后只得抬脚踩他靴尖，趁他吃痛松手，转身就要跑出铺子。
“你给我把纸条改回来！”
她冲到门前，却被尔泰从后揽腰抱住，整个人被轻轻转过来面对他。暮色沉沉，铺前灯笼晃了一下，光影落在两人之间。
“不改。”他嗓音低哑，“我就要让全西街的人都知道，燕记若欺客，赔的是傅家弯刀——说明这家铺子，有人拿命护着。”
燕清羽盯着他，胸口起伏，眼神却慢慢软了。
“你是存心让我没法反悔。”她喃喃。
“对。”他点头，“从你第一天摆摊，我就没打算放手。”
她终于笑了，抬手拍他肩膀：“无赖！快去改回来，明早还要贴香囊呢！”
尔泰松开她，却不急着动笔，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她：“先吃点东西。”
她打开一看，是芝麻馅蒸饼，还温着。
“你什么时候买的？”
“半个时辰前。”他说，“看你没吃饭。”
她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落，尔泰伸手接住一块，顺手擦掉她唇角的碎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阿春不知何时站在帘后，手里抱着一叠新裁的纸条，见状立刻缩回头，脸颊发烫。
燕清羽吃完最后一口，抹了抹手，走向案台：“赶紧改字，别耽误事。”
尔泰跟过去，拿起毛笔，正要蘸墨，却被她抢过笔来。
“我自己写。”她坐首身子，重新铺纸，“但这次加一句——‘凡持此条者，若遇伪货，可至燕记当面验明，属实即兑现承诺。’”
尔泰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新条款，忽然说：“你不怕有人拿着纸条讹你？”
“怕。”她头也不抬，“但我更怕有一天，大家不再相信‘燕记’两个字值十两银子，或一把弯刀。”
尔泰沉默良久，终是笑了：“那我把弯刀挂在铺门口。”
“挂上去你就别想巡街了。”她冷笑，“全天下的贼都得来看一眼。”
“值得。”他说，“比守皇宫值。”
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棂时，第一批品保纸条己全部誊写完毕。尔泰用梅花印逐张加盖，燕清羽则将它们按批次装入小布袋，准备随香囊一同封装。
阿春早早起来，帮忙清点数量。她拿起一张纸条反复看，忽然问：“掌柜的，以后每个帮工都能学写这字吗？”
“当然。”燕清羽答，“等你识字够多，你也来写。”
阿春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进匣子，像是捧着什么贵重之物。
尔泰站在门边，望着街上渐起的人声，回头看向燕清羽。她正低头整理最后一叠纸条，发间木簪微斜，手指因连夜书写泛着淡淡红痕。
他走过去，将一枚新刻的梅花印轻轻放在她手边。
“这次别丢了。”她说。
“丢不了。”他低声，“就像你写的字，也不会丢。”
日头升起，铺前灯笼熄了火。燕清羽拿起第一个封好的香囊，夹入一张品保纸条，仔细系上丝带。
顾客还未上门，但街角己有脚步声靠近。
她将香囊摆在柜上，红绸映着晨光，那一角露出的纸条上，墨字清晰：
**“燕记出品，艾叶薄荷均晒足三日，若有假，赔傅家祖传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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