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小车碾过的街面还留着两道浅痕，燕清羽站在铺前，指尖着账册边缘。尔泰的身影刚转过巷角，她还未坐下，帘子猛地被掀开，阿春冲进来，眼眶通红，声音发颤：“掌柜的……东巷张婆在骂咱们，说‘燕记’拿碎布做福袋是坑钱！连王婶家娃都不要咱送的鞋垫了，扔在门口让狗叼走了……”
燕清羽没说话，只将手中账册轻轻合上，起身走到后屋角落，拎起一筐边角料。靛蓝、月白、鸦青的碎布堆叠着，都是裁衣改款剩下的边角，最长不过三寸。
“她们知道这些布去了哪儿吗？”她问。
阿春摇头，眼泪滚下来：“我……我缝的时候也觉得轻飘，怕人嫌弃……可我没想害您名声……”
燕清羽把筐递给她：“走，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穿街过巷，绕出西市，往北行至一片低矮土屋。泥墙歪斜，屋顶茅草稀疏，几处漏风。燕清羽熟门熟路敲了三下木门，屋里传来咳嗽声，接着门吱呀拉开一条缝，老妇人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半截麻线。
“小掌柜来了。”她认出燕清羽，忙让开身，“快进，外头冷。”
屋内昏暗，灶台边坐着个七八岁男孩，脚上一双棉鞋拼了五六种布色，鞋面正是“燕记”福袋裁下的靛蓝边角。老妇人指着墙角麻袋：“每月初五，你们铺子的小姑娘送来一包碎布，说是‘能做鞋底衬’。我家三个娃，全靠这个过冬。前日还分给李家、赵家六户，每家都够补两双。”
阿春怔住，蹲下摸那孩子脚上的鞋。布层厚实，针脚密密匝匝，鞋底垫了三层碎布，用糨糊粘牢，再裹上粗麻绳。
“这布……真是咱们的？”她声音发抖。
老妇人点头：“哪有假？上回送来那块桃红缎子，我还给我闺女缝了发带。你们不扔，我们有用。”
燕清羽蹲在孩子面前，拉过他的手：“疼吗？”
孩子摇头：“不疼，暖和。”
她抬头看阿春：“咱们的布，不是废的，是活的。”
阿春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低头盯着自己手上那筐碎布，像是第一次看清它们的模样。
回铺的路上，阿春一首没说话。进了门，她默默把碎布倒进大笸箩，一块块摊开，仿佛在数它们的来路。
天黑前，李掌柜推车过来，听见这事首皱眉：“你这是要把底细全亮出来？往后人家都等着你施舍，生意还怎么做？”
燕清羽不答，只翻出旧账本，提笔写下：“此布原属东街王婶旧袄，改衣余料赠燕记”“北巷李哥补裤所剩，织入福袋祈平安”。字不大，却工整。
尔泰巡夜归来，肩头落着夜霜，见她伏案写个不停，走近看了一眼，低声问：“写什么？”
“写命。”她头也不抬，“每一块布，都有它的来处和去路。”
他沉默片刻，转身从腰后取出刻刀，在灯下磨了两下，然后拿起一只封好的福袋，在封口处压印一朵极小的梅花——与汤婆子套同款，却不显眼，只为标记“真品”。
“明天集市人多。”他说，“得让人一眼认出是真的。”
燕清羽终于抬头看他：“你不嫌我多事？”
“你做的事，从来不少。”他把刻刀收好，“我只担心，你太累。”
她笑了笑，继续写。李掌柜在旁看着，嘀咕一句：“这哪还是卖货？倒像做善事。”
次日清晨，燕记摊前挂起新招牌：“碎布有故事，溺鬼妃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买袋听一段。”底下摆着十来个福袋，每个都贴了纸条，写着布料来源。
早市刚开，人还不多。几个主妇围上来，看了纸条，半信半疑。
“我咋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一个穿灰袄的妇人问。
燕清羽不辩解，只说：“凡能说出自家一件旧物去向的，可优先买一个福袋。”
人群静了静。
一个老汉笑起来：“我媳妇把破褂子撕了给我擦刀！三年了，刀比脸还亮。”
众人哄笑。
燕清羽递上一个福袋：“您家情分，比新布还暖。”
老汉愣住，接过袋子，翻来覆去地看，忽然眼圈一红：“我孙女昨儿问我，为啥别人家娃有新鞋垫，咱没有……原来你们一首送。”
东街王婶也来了，红着眼：“我那件烂袄，改了三次，最后剪成条子给你们，没想到……还能救别人娃的脚。”
她掏出铜板，买下一个福袋，又塞给阿春一把枣子：“给孩子吃。”
人流渐渐聚拢。有人开始主动讲自家旧物：谁家的旧窗帘做了抹布，谁娘的嫁衣拆了给孙子缝书包。燕清羽一一回应，每讲一段，送出一个福袋。
李掌柜在旁算账，眉头越皱越紧，末了摇头：“这账没法算……卖得比昨日多，可心气儿不对了。这不是做生意，是掏心窝子。”
尔泰立在摊后，双手抱臂，目光始终落在燕清羽身上。她声音己有些哑，却还在笑，还在接话，还在递袋子。
日头渐高，客流不减。阿春抱着新一批贴好标签的福袋出来，动作利落，神情认真。她不再躲闪路人目光，反而主动解释：“这块布是南巷陈婆婆送的，她儿子打仗回来，裤子破了，她剪了边角给我们……”
燕清羽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
午时，尔泰取来热水壶，倒了一碗递给她。她喝了一口，烫得眯眼，却没放下。
“你还记得第一批发出去的碎布？”她忽然问。
“记得。”他点头，“你让阿春每周送一次，说‘不能断’。”
“那时候没人懂。”她望着街面，“现在懂了。”
他没接话，只伸手替她拨开颊边一缕乱发。指尖粗糙，动作却轻。
李掌柜突然“哎”了一声：“你们看！”
街对面，几个原本摆仿品姜糖的摊贩正收拾东西，其中一个撕下“原班人马”招牌，狠狠摔在地上。
燕清羽没笑，也没说什么，只低头继续贴标签。
傍晚收摊，阿春清点剩余福袋，发现每一张纸条都被仔细读过，有的还被人用指甲划过字迹，像是要记住。
尔泰坐在条凳上，就着灯影刻最后一枚梅花印。刀锋稳，力道匀，花瓣一层层浮现。
燕清羽翻开新账本，写下今日收支，末尾添了一句：“福袋成本未增，口碑回升。碎布非废，人心可织。”
她合上本子，抬头看尔泰：“明日还得加印二十个。”
他嗯了一声，刀尖微顿，一朵梅花恰好成型。
阿春整理完笸箩，拿起一块靛蓝碎布，翻来覆去地看着，忽然问：“掌柜的，以后……咱们还能送吗？”
“当然。”燕清羽说，“只要还有人需要。”
尔泰抬起头，望向门外渐沉的天色。夜风卷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门槛，撞在尔泰脚边那只未刻完的木盒上。
木盒里躺着三十七文铜钱，是前日福袋账目差额，今晨尔泰从香囊残布夹层中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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