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羽的手指停在抽屉边缘，那张无署名的纸条还攥在掌心，“慎用旧艾”西字墨迹未洇，却己如针扎进她眼里。她没点灯，天光刚透窗纸，便己将库存中所有香囊逐一拆检。薄荷干叶色泽清亮，艾绒松软泛黄，皆经三日曝晒，无一丝潮气。她把三个不同批次的香囊装入布袋，压在案头最显眼处。
外头街面刚响第一声叫卖，阿春就掀帘进来，脸色发白：“掌柜的，有人围摊子不买，说……说咱们香囊填了扫帚灰。”
燕清羽拎起布袋出门，尔泰正蹲在铺前系绑腿，闻言起身，手按刀柄扫视街口。李掌柜推着独轮车过来，听见议论也停下脚步，冷着脸道：“谁说我药材不洁？我晒的艾草连蚂蚁都不爬！”
几名妇人站在摊前三尺远，怀里孩子被捂住口鼻。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妪嘀咕：“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能有假？说是用了死人坟头草。”旁边年轻媳妇附和：“我侄女在玲珑阁做活，亲眼见他们烧过一筐‘燕记同款’。”
燕清羽不辩解，只取出剪刀，当众剪开一只香囊，倒出艾绒摊在白布上。又剪第二只、第三只，分别来自初五、初十、今日新制。她将三堆材料并列：“您几位闻闻，哪一股像坟头草？”
众人迟疑凑近，摇头者渐多。李掌柜一把抓起中间那撮，举到鼻下猛吸一口：“这是我家后院南墙根晒的！我亲手翻过三遍！”他转向老妪，“张大娘，你儿子风寒咳了半月，前日买了‘燕记’香囊挂床头，昨儿就能下地挑水了——这会儿倒信旁人嚼舌根？”
老妪脸一红，低头走了。人群散去大半，只剩两三个站着不动，眼神犹疑。
午后日头偏西，流言却换了说法，在茶摊酒肆间流转：“听说官府要查‘燕记’，昨夜有人往她抽屉塞警告条。”“可不是嘛，那丫头原是宫里的，保不准沾了晦气。”
燕清羽听罢，低声对阿春道：“你去街角卖糖水摊旁坐着，说‘铺子快关了，工钱都结不清’。”阿春点头去了。
不到半盏茶工夫，一个油头粉面的地痞晃到她身边，拍腿笑道：“何止要关？我亲眼瞧见她们拿灶膛灰拌艾草，黑乎乎一团塞进去，专骗老实人！”他伸手比划，“就这么一捏，再缝上，谁看得出？”
话音未落，屋檐上跃下一人，玄色劲装落地无声。尔泰一手扣住地痞肩胛，反拧至背后，另一手抽出腰间短绳捆牢其腕。那人惨叫挣扎，却被拖至摊前。
“说清楚。”燕清羽立在高凳上，声音不高，“谁让你传这话？给多少银？”
地痞扭头不敢看她：“……没人逼我，我就随口一说……”
“那你倒是说说，灶膛灰从哪来？塞了几回？”尔泰逼近一步，绳索勒紧，“若不说实话，我现在送你去衙门，告你造谣生事、毁人商誉。”
地痞额头冒汗，终于松口：“玲珑阁管事给的五钱银子，让我逢人就说这两句……他说只要闹起来，自然有人收场……”
“管事长什么样？”燕清羽追问。
“绸衫，微秃顶，左袖口绣个‘玲’字，天天蹲他们后院点货……”
张嬷嬷不知何时挤进人群，冷哼一声：“玲珑阁的老熟人，姓周，专管对外放料。上月还想挖我徒弟去他们那儿绣嫁衣，被我骂出门。”她转向燕清羽，“这帮东西，自己用陈年霉艾压成本，反倒污蔑咱们干净货！”
尔泰松开地痞，命其跪地不得动，转身对燕清羽低语：“我去查商户档册，玲珑阁东家名字藏得深，但若有王府背景，必留痕迹。”他顿了顿，“你别出铺子，我在对面巷口盯住。”
他走后，燕清羽让阿春取来笔墨，将地痞供词逐字记下，连“灶膛灰”“坟头草”等荒诞语录也不遗漏。李掌柜主动留下清点现存香囊数量，并列出供货清单作证。张嬷嬷则匆匆离去，说要去南街召集曾受“燕记”资助的绣娘，联名具保。
天近黄昏，尔泰归来，眉宇凝重。他摊开一张抄录的坊籍：“玲珑阁东家名唤柳承恩，荣亲王府侧妃表弟。三年前借王府势拿下绣品专供，专做诰命夫人喜袍。”
燕清羽冷笑：“难怪敢明目张胆造谣。抢我生意不算，还要踩着百姓脑袋往上爬？”
“他背后有王府，官府未必愿查。”尔泰盯着她，“你要怎么办？”
她没答，反而走出铺子，站上高凳，举起一只尚未封口的香囊：“各位街坊！我燕清羽不做格格，只做掌柜。这香囊里的艾草，每日清晨六刻翻晒一次，竹匾摆在门前，谁都能看见！你们的孩子戴它避蚊虫，老人挂它驱湿寒——若这也算不洁，那你们告诉我，什么才算干净？”
人群渐渐聚拢。她声音渐扬：“若因我定价三文不肯加价，挡了贵人的财路，那就尽管来！我不怕查，不怕问，更不怕当众再拆一百个香囊！只求一句公道话——我燕记卖的是良心，不是权贵的脸面！”
尔泰立于她身后半步，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他目光扫过街口，两名陌生男子正欲转身离去，衣摆微动似藏文书。
待人群散去些许，他俯身靠近燕清羽耳畔：“玲珑阁背后牵着王府线，动他等于撕旗。但我傅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泥。”她回头看他，指尖轻戳他胸口：“怕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腕，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刀鞘之上：“有这把刀在，谁敢动你一分，我让他在京城里走不出十步。”
她不再言语，只将拆过的香囊残布握得更紧。布面上“燕”字针脚细密，是她亲手所绣。
尔泰忽然抬眼望向街尾。一辆青帷小车缓缓驶来，帘角微掀，露出半截靛青袖口。马蹄声轻，未停即过。
燕清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车轮碾过方才地痞跪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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