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窗纸，燕清羽己坐在案前摊开账本。昨夜剪剩的布角还堆在脚边，她指尖蘸水翻页，一行行核对福袋收入。三百个三文钱，应收九百文，可总账却只记了八百六十三文。她用笔尖点着数字：“一文不少，一笔不漏，怎么差了三十七？”
她把李掌柜送来的布料单、兑奖登记、定银收据全铺在桌上，反复归类。红墨圈出几处重叠记项：一笔定银被误作两次入账，一张兑奖记录夹在物料支出里，还有一条“赠糖一枚”混在成本栏中。她皱眉划去乱序条目，可重新加总后仍短了一截。
“不是算错。”她低声自语，“是记法乱了。”
门轴轻响，尔泰进来，肩头带着晨巡的寒气。他一眼就看见她面前散乱的纸片和紧锁的眉头，没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本蓝皮小册，轻轻放在她手边。
“我另记了一份。”
燕清羽抬头看他，翻开册子。第一页便是清晰分类：销售、支出、兑奖，每项下再细分条目。王婆领簪那日，还记着“赠糖一枚，因眼含泪光”。她翻到下一页，忽然一顿——右下角，一只炭笔画的小燕子歪头啄食，翅膀微张。
再翻一页，角落又是一只，这次展翅欲飞。
她忍不住笑出声：“你这哪是账本，是画坊草图？”
尔泰站在桌旁磨刀，刀刃与石面相触，发出细碎声响。他没抬头：“随手画的。”
“那这俩并排飞的是什么？”她指着某页上两只依偎的燕子，“说我话多，吵得你也睡不着？”
刀声停了。他抬眼，目光沉静：“是想和你一起记一辈子账。”
她手指顿在纸面，笑意未散，却不再调侃。阳光照进半寸，落在那两只燕子身上，影子微微颤动。
她低头继续对照两本账册，发现尔泰不仅分类清楚，连时间都标得精确。哪一刻售出多少，谁来兑奖，甚至阿春发号时喊的话都简记一笔。她忽然想起昨夜人群喧闹中，他曾蹲在摊后写账，笔尖稳重，唯独“头奖”二字压得格外深。
“你记得这么细？”她问。
“怕你累。”他说完便转身出门，去修后檐新换的瓦片。
燕清羽坐回案前，取来三本空白簿子，提笔写下“销售”“兑奖”“物料”三个标题。她将尔泰的账本摆在正中，一边抄录一边念：“销售三百袋，收九百文；兑奖头奖木簪一支，次奖代劳三日……”
阿春端着早饭进来，见她在誊账，怯生生放下碗筷：“掌柜的，我能学吗？”
“能。”燕清羽递过一支笔，“从今天起，你记兑奖册。”
阿春接过笔，手指微抖。她认得几个字，可数数常乱。第一行便把“九百文”写成“六百文”，落笔才发觉不对，脸色瞬间发白，手心沁出汗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清羽没抬头，只拿红笔圈住那个“六”字，改成“九”，然后教她：“圆圈是零，一横是一，九像钩子挂天上。”
阿春咬唇点头，重写一遍，手仍有些抖。
尔泰回来时，见她伏案苦练，便默默取出一张格纸，连夜刻印出统一账页模板。每栏标明项目、金额、经手人，末尾还留一格备注。他放在案上，一句话未说。
傍晚收摊，燕清羽合上三本新账，终于算出准确盈余：净收八百七十二文，扣除损耗与人工，实得七百九十文。她松口气，将尔泰的蓝皮账本收进抽屉，指尖抚过封面，嘴角微扬。
阿春抱着自己的账本回房，路过厨房时脚步慢了下来。她悄悄翻开那本蓝皮册，一页页看过去。那些小燕子或立或飞，有的衔枝，有的理羽，每一笔都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翻到中间一页，忽然怔住。
一片干梅花瓣夹在纸间，压得平整，脉络清晰，边缘略泛褐，却仍存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屏息凝视，想起尔泰曾送过燕清羽一罐玫瑰皂，也带这般梅香。
她轻轻合上书页，抱紧账本，低声道：“傅公子……真会藏心思。”
铺子里只剩一盏油灯亮着。燕清羽坐在绣架前整理线团，听见脚步声便抬头。尔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新制的铜尺，说是量布用的。
“明日开始，所有进出货都要过尺记数。”他说。
“好。”她接过铜尺，放上案头，与刻刀并列。
他没走，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账本别放明处。”
“怕人偷看？”
“怕有人不懂，弄乱了。”
她明白过来，点头：“锁进抽屉。”
他又站了几息，才转身出门。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关好的铺门，确认门闩插牢，才离去。
巷口雾气渐起，他的身影慢慢隐去。
燕清羽吹灭油灯，屋内陷入昏暗。她起身走向后屋，手扶门框时回头望了一眼。抽屉缝隙里，露出一角蓝皮封面。
阿春在房中吹熄蜡烛，躺下前再次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她闭上眼，脑海里是那片梅花瓣静静躺在纸页间的模样。
尔泰走在晨雾未散的街上，右手按在腰间弯刀上，步履平稳。他没有回府，而是绕道去了西街尽头的木匠铺，问师傅要了一块上等梨木。
“做什么用？”师傅问。
“做账匣。”他说，“要结实，能锁。”
天光微亮，燕记铺内静寂无声。柜台上的铜尺泛着冷光，抽屉缝里蓝皮账本的边角微微。阿春的账本平放在桌上，那张印好的格纸压在最上方，墨迹未干。
燕清羽在后屋床沿坐下，脱下布鞋，忽听门外传来轻微响动。
她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窗缝往外看。
一个人影蹲在柜台前，正往抽屉里塞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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