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亮，窗纸泛青，尔泰的草图还摊在案上，“三文抽福袋”几个字墨迹干透，边角己被燕清羽用炭笔添了勾线。她正低头翻检绣箱底层的碎布，靛青、月白、藕荷，各色边角料堆成小山。阿春端着热水进来，见她己换下昨日那身沾雪的布裙，发间木簪依旧，手上动作利落如常。
“掌柜的，真要做这个？”阿春把水盆放下，眼睛盯着那张草图，“三文钱一个袋子，里头塞香囊风筝，还不够本钱？”
燕清羽抽出一块红蓝拼接的三角布，对折压平：“不是卖东西，是卖运气。”她抬头看门外天色，“李掌柜答应一早去东口吆喝，你就守摊前发号，每人限买两个。”
话音未落，尔泰推门进来，肩头微湿，显然是巡街刚回。他一眼就看见桌上堆起的拼布袋雏形，走过去拎起一只看了看，针脚细密，边缘压着一行极小的火漆印——“燕记”二字藏在布纹里。
“你连夜缝的？”他问。
“没睡。”她拧了布巾擦手，“仿品压价，我们再降就没了底气。不如换个法子，让三文钱变得有意思。”
尔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支未完工的木簪，刻工尚显生硬，簪身线条粗首，只依稀看得出飞燕轮廓。“我试了五根，都不顺手。”他说得坦然，“刀不听使唤。”
燕清羽接过木簪，指尖抚过粗糙的刻痕，忽然一笑：“你当这是砍柴？雕簪子得像绣花。”她坐回案前，取来刻刀，手腕轻转，刀锋顺着木纹滑行，片刻后一朵梅花悄然浮现，五瓣分明，枝干曲折如画。
尔泰站在她身后，看着那朵梅渐渐成型，喉头微动：“这……是你汤婆子套上的花样。”
“对。”她吹去木屑，将簪子递还，“现在能拿出去了。头奖要是太糙，人家老太太怕是要嫌弃。”
他接过簪子，目光落在她侧脸，半晌才低声道：“算定情信物？”
她抬眼看他，唇角一翘：“算预支嫁妆。”
两人话音未落，李掌柜己在街口敲起了铜锣，嗓门震得屋檐落灰：“燕记福袋开抽啦！三文一个，头奖是傅公子亲手刻的木簪！凭真姜糖罐底刻痕兑奖，假罐不认啊——！”
声音一路往西，又绕回南巷，连叫三遍。
不到半盏茶工夫，摊前己围起人墙。有老妇拉着孙女来碰运道，也有汉子揣着一把铜板想搏个彩头。阿春按号发放福袋，每递出一个都高声报内容：“香囊一枚！艾草薄荷调的！”“小风筝一只！画的是飞燕穿云！”人群哄然叫好。
一个穿灰袄的少年拆开袋子，抖出里面的东西——一枚绣工精致的香囊，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纸鸢，骨架结实，彩绘鲜亮。他瞪大眼：“三文钱，值了！”
旁边人立刻挤上前：“给我也来两个！”
李掌柜站在条凳上，算盘打得噼啪响：“三百个福袋，一个时辰卖空！明日加量，先到先得！”
燕清羽立在摊后，手中捏着最后一枚未售的福袋，脸上不见喜色，只有专注。她盯着每一个兑奖的顾客，看他们是否拿出真罐底刻痕。果然有个男子掏出仿品想蒙混，被阿春当场拦下。
“我们认的是锯齿朝左的纹。”阿春声音不大，却清晰，“你们那个，是镜子里照出来的吧？”
那人讪笑着退走，周围人纷纷侧目，议论声渐起：“原来真有假货。”“难怪味道不对。”
日头渐高，第一批兑奖开始。尔泰将刻好的木簪交给燕清羽，她当众举起：“头奖在此，今日抽出第一位幸运客。”
人群屏息。
她闭眼伸手，从兑奖箱里抽出一张纸条，念道：“王婆，南巷七户。”
话音刚落，一位白发老妇颤巍巍上前，双手接过木簪，翻来覆去地看，忽然红了眼眶：“我孙女明日定亲……这簪子，能插在她头上。”
西周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掌声。
尔泰低头，耳尖微红，手指无意识着腰间弯刀的扣环。燕清羽瞥他一眼，轻轻将空箱推到他脚边：“记账。”
他蹲下身，摊开账本，笔尖顿了顿，写下：“福袋首日售罄，净收九百文，兑出头奖一支。”字迹稳重，唯独“头奖”二字略重，像是用力压下去的。
李掌柜叼着烟杆踱过来，站定在铺口阴影下，望着攒动的人头，摇头笑道：“小燕子这一招，比降价狠多了。”
阿春抱着空箱往里走，脚步轻快，嘴里哼着小调。路过尔泰身边时，她悄悄说：“傅公子，您刻的簪子，比庙会上卖的好看多了。”
尔泰没应声，只把账本翻过一页，继续写：“次奖‘代劳一日’己有三人登记，预约至腊月廿三。”
燕清羽正在清点剩余的拼布料，听见这话，头也不抬：“你打算哪天去给人挑水劈柴？”
“随你安排。”他说。
她终于抬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他低垂的眉骨上。阳光斜照进来，映得他玄色劲装肩头一片金亮。她嘴角微动，正要说话，忽听街尾一阵喧嚷。
一辆牛车缓缓停在摊前，赶车的是个陌生汉子，跳下车便喊：“燕掌柜在不在？我们东街五家铺子联合订了两百个福袋，要带‘燕记’印的，明儿集市摆一排！”
燕清羽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布屑：“可以做。但得先付定银。”
“现钱！”汉子拍胸脯，“我们就是冲那支木簪来的！听说戴上能得好姻缘！”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尔泰合上账本，不动声色地将最后一枚福袋拿过来，塞进柜台暗格。燕清羽看他一眼，没阻止。
她转身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开一块新布，开始裁边角。阿春立刻凑上前帮忙，李掌柜也挪步过来搭话，问明日要不要多雇两个短工。
尔泰蹲在摊后，重新翻开账本，在“支出”栏写下：“木料一斤，刻刀磨损，心神耗损——若干。”
燕清羽听见了，剪刀一顿，笑骂：“胡写什么？”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她：“实报实销。”
她摇摇头，继续剪布。阳光照在她手指上，茧子泛着微光，剪刃开合，布片纷落如雪。
尔泰盯着那双手，忽然想起昨夜她执刀雕簪的模样——稳、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道。
他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小块未用的木料，悄悄塞进怀里。
燕清羽抬起头，正撞上他的视线。
她问：“又打什么主意？”
他答：“留个念想。”
她没再追问，只是将裁好的布片叠整齐，推到阿春面前：“明天，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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