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窗纸，燕清羽正将最后一块绢布收进绣箱，尔泰己坐在账台前翻看昨日记下的布料尺寸。他指尖停在“松木板二尺”那行字上，墨迹未干，像一朵压住风雪的乌梅。
门外第一声叫卖响起时，她拎起一罐刚封好的姜糖出了门。
西街才醒，雾气浮在青石板上。她脚步刚转过巷口，便听见东头传来吆喝：“燕记同款姜糖，两文一罐！”声音尖利，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
她顿住。
往前几步，又一家摊子支在茶铺檐下，幌子上写着“真传秘制”，旁边还摆着半筐粗陶罐——和她用的木罐形状一致，连底部那道尔泰刻下的防滑斜纹都分毫不差。
再往中段走，第三家竟首接挂出“原班人马新摊”字样，罐子里的糖块颜色浑浊，表面泛着油光。
一个老妇捧着从别处买来的姜糖走近她摊前，眉头皱得死紧：“小燕子，这真是你做的？咋没以前香了？”
燕清羽接过那罐糖，拧开盖子嗅了嗅，随即咬下一角。糖浆黏牙，毫无姜气，咽下去时喉咙发腻。“这不是糖，是糊锅底的渣。”她把罐子递还，声音冷下来，“您手里的，不是‘燕记’。”
老妇愣住，低头看看罐子，又看看她手中贴着红纸标记的正品，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转身走了。
燕清羽站在原地，手指收紧，罐身发出轻微咯吱声。她转身回铺，脚步沉稳，却比来时快了三分。
尔泰见她进门脸色不对，抬眼扫了扫她手中两罐仿品，没问，只伸手接过，逐一查验。他指尖抚过罐内壁，在一道极细的刻痕处停下——那是他前夜为防假冒，特意在模具边缘加的一道反向锯齿印，形如倒钩。
“模子被人拓走了。”他声音低，却清晰，“是我们的旧模。”
“谁会碰过那个模？”她盯着他。
“只有送过货的人。”尔泰合上罐盖，眸色转深，“李掌柜经手过，但他不会做这种事。还有玲珑阁那次伙计路过，曾停步看了许久。”
燕清羽想起昨夜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口一沉。她抽出抽屉里剩下的几枚空罐，对比之下，果然发现自家新罐的锯齿朝左，而仿品上的痕迹朝右——正是模具翻铸后留下的镜像反印。
“他们偷了模，还敢明摆着抢客。”她冷笑一声，“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砸我招牌。”
尔泰站起身，玄色劲装一动，腰间弯刀轻响。“我去查。”
“你一个人去？”
“你留下。”他目光定住她，“你是掌柜，得守铺子。这事我来办。”
她张口欲争，却被他一句截断：“要是你出了事，谁来做这糖？谁来绣那红梅？”
话落，他己转身出门，身影没入街雾。
黄昏前雪开始飘。燕清羽关了铺门，独自坐在案前，手里攥着一块真姜糖，指尖发凉。阿春端来一碗热汤放下，低声说：“南巷王婆退了礼盒订单，说是怕买到假货。”
她没应声，只把糖掰成两半，一半放嘴里，一半留在掌心。甜味在舌根化开，带着熟悉的微辣，像冬日里一口暖息。
门被推开，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尔泰站在门口，肩头积雪未融，手中提着一块湿布包着的东西。
他走到灯下，打开布包——是一块木模残片，边角磨损形状与“燕记”失窃旧模完全吻合，中央凹陷处还残留着糖浆干渍。
“玲珑阁后院排水口旁的柴堆里找到的。”他声音低哑，“他们用完就扔，以为没人能进去。”
“你怎么进的？”
“走的暗渠。”他袖口沾着泥水，“他们在密室压糖，一晚上能出五十罐。匠人手上全是裂口，熬的糖浆烫伤了好几个。”
燕清羽猛地抬头：“他们连工人都不换？就这么明目张胆？”
“就是要让你知道是谁干的。”尔泰盯着她，“他们在逼你低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揭开一块木板，取出藏在夹层里的原始模具——这是她唯一保留的母模，从未外借。她将两块模具并排放在桌上，一处细微缺口严丝合缝对上。
“证据确凿。”她声音发颤，“但他们不怕我们告官？”
“怕就不做了。”尔泰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可他们不知道，有我在。”
她怔住。
“模子能抄，罐子能仿，味道也能勉强凑个形似。”他一字一句，“但他们抄不走你晒足三日的老姜，凑不出川南黄冰糖的清甜，更做不到你每一勺熬够七十二下的耐心。”
他握得更紧：“有我在，抢不走。”
风穿窗缝，吹得油灯火苗一歪，映在他眉骨上，割出一道锐利阴影。她看着他，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夜更深，雪越下越大。
阿春冒雪赶来，脸冻得通红：“张嬷嬷刚路过，说城里都在传‘燕记配方泄露’，好几个订户要退单……她说了一句——‘别让人把火种吹灭了’。”
燕清羽沉默片刻，转身从柜中取出一罐未开封的姜糖，当众掰开，分给屋里三人。
“尝。”她说。
尔泰接过那一小块，放入口中。甜味渐起，姜香随之冲鼻，舌尖微麻，是熟悉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这才是‘燕记’的味道。”她环视西周，“他们能偷模子，能雇人摆摊，能压价两文，但抄不来我们熬糖时数过的时辰，抄不来阿春每晚核对的账目，抄不来尔泰亲手刻的每一道防滑纹。”
她将剩下半罐糖放在案上，用力拍下：“明天，我还卖三文一罐。谁想吃真的，来我这儿。”
尔泰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摊在桌上。是张草图，画着一个布袋轮廓，上面写着“三文抽福袋”，背面一行小字：“头奖：傅公子亲刻木簪一枚”。
燕清羽瞥见那行字，嘴角一抽，随即抬眼看他：“你就这点本事？拿自己当奖品？”
“不够？”他不动声色，“我还写了‘次奖：尔泰代劳一日’。”
她嗤笑出声，怒意终于散了些许。她抓起炭笔，在草图下方添了一行：“凡购姜糖者，凭罐底刻痕兑奖——假罐不认。”
两人低头对着图纸修改，炭笔沙沙作响。窗外雪落无声，灯笼在风中轻晃，照得窗纸一片昏黄。
窗纸上，映出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一个执笔勾线，一个侧首低语。光影交错间，一只飞燕掠过纸面，落在持刀人影肩头。
尔泰忽然停下笔，抬头看向她：“下次他们再动手，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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