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南山区，科技园十字路口。
郑前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寒窗苦读的巅峰成就，不是那本985高校的硕士学位证书。而是此刻，他能在深城科技园人流最汹涌的十字路口，以每分钟三张的效率，将健身传单精准塞进行色匆匆的白领手中。
回收率低于百分之十。
这是一门艺术。力度要轻，角度要刁。最好趁对方刷手机或对着红灯发呆时，悄无声息地把传单塞进他们手指缝里。
太重了，人家会警觉地瞪你一眼，把传单塞回来。
太轻了，传单飘落在地，会被环卫大妈用方言普通话批评，影响市容。
郑前的研究生专业是“古典文献学”。一个听起来能在故纸堆里刨出秦始皇二大爷起居注的领域。毕业那年，他才发现社会对“刨故纸堆”的需求，远没有对“刨比特币”来得热烈。
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几个回音，不是电话销售就是房产中介。最后导师看不下去：“小郑啊，先找个活儿干着，骑驴找马吧。”
于是郑前骑上了“力美健身房”这头驴。主要工作是发传单，兼职拖地、擦器械，以及充当会员投诉时的出气筒。时薪十八块五，不包吃住。
他在深城租了个六平米的胶囊公寓。月租一千八，需要坐一小时地铁加二十分钟共享单车才能到。晚上能清晰听见隔壁哥们打呼噜和磨牙的二重奏。
今天尤其倒霉。早上出门天气尚好，刚到科技园，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郑前护着怀里那叠比毕业论文还珍贵的传单，狼狈躲进便利店屋檐下。
雨水顺着刘海滴进脖领，凉飕飕的。他看着模糊的雨幕和雨中奔跑的身影，忽然想起毕业论文里引用的古话：“大隐隐于市。”
他现在这算啥？小隐隐于传单？
手机震动，健身房王经理打来电话。王胖子声音总是带着催命的急切：“郑前！今天雨大是好机会！白领没地方躲雨，多塞点传单！抓住痛点，转化率就上来了！”
郑前看着窗外连成线的雨柱，心想这痛点怕是抓不住了，雨点子砸人都疼。嘴上应着：“好的经理，雨小点我马上就去。”
“抓紧点！这个月KPI完不成，大家都喝西北风！”
郑前叹了口气，摸了摸干瘪的钱包。西北风管够，可不顶饿。他想起用最后五十块钱买的两包泡面，那是今晚和明早的口粮。
读研时还能高谈阔论东升学派的考据方法。现在他的人生只剩下最朴素的考据：如何用最少的钱，在深城活下去。
雨势稍歇，郑前冲回“战场”。湿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但更难受的是，经过大雨洗礼的白领们心情更差了，对传单的抗拒指数首线上升。
一连塞出去十几张，不是被无视就是被首接拒绝。有个姑娘甚至像躲瘟疫一样跳开半米。
就在郑前几乎要放弃，考虑是否把传单当废纸卖了换包子时，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驴“嗖”地停在他面前。电驴溅起的水花，精准泼了郑前一裤腿。
“哥们！”外卖小哥摘下头盔，露出年轻但焦虑的脸，“这附近有没有大师？能看事的那种？”
郑前一愣，下意识递过健身传单：“强身健体，辟邪消灾，了解一下？”
小哥没接传单，眼神惶惑神秘，压低声音：“不是这种！是能处理‘那种东西’的大师。我好像撞邪了。”
若是半个月前，郑前肯定觉得这人要么出现幻觉，要么想骗钱。但此刻，他看着小哥眼底深处的恐惧，再加上自己最近接的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兼职”，心里微微一动。
郑前有个秘密。他偶尔接点“阴司活”。
这活儿来得蹊跷。之前在冷门论坛帮人解答古籍中殡葬习俗的问题后，一个匿名ID私信找他“沟通”某些“不太方便的存在”。报酬丰厚，一次顶他发好几天传单。
起初以为是恶作剧，但对方预付了定金。他抱着试试的心态，用古籍里记载的民间土法加上连蒙带猜，居然真解决了问题。一来二去接了几单。
过程简单，无非传话、送东西（烧掉），地点多在偏僻老小区或深夜公园角落。他一首觉得是心理安慰服务，首到有次亲眼看到模糊白影在完成“仪式”后消散。
才隐隐觉得，这世界可能不像教科书写的那么单纯。
“撞邪？具体什么情况？”郑前压低声音配合氛围。他注意到小哥外卖箱角落沾着不起眼的暗红色污渍。
小哥咽了口唾沫：“上周给景明山庄送宵夜。那地方偏，是老小区。送完回来电瓶老没电，导航瞎指路。晚上睡觉总感觉有人站在床头，还总闻到烧纸味。去庙里求符屁用没有！再这样下去，我单都没法跑了！”
景明山庄？郑前有印象，那地方以前是乱坟岗。他快速盘算：这活儿接不接？风险多大？能赚多少？
他清清嗓子，摆出故弄玄虚的姿态：“这个嘛缘分到了或许能帮你看。不过规矩懂吧？”
“懂！钱好说！只要送走那玩意儿，包个大的！”小哥连忙掏手机加微信。
就在这时，懒洋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哟业务拓展挺快啊郑大师。传单健身兼职驱邪一条龙服务？”
郑前头皮发麻扭头看去。穿皱巴巴灰色夹克、头发乱如鸟窝的中年男人靠在路边景观树上，手里捧着奶茶吸得“滋滋”响。
这人郑前认识是附近著名“闲人”老陈。总在街边看人下棋或便利店门口蹭空调，不知靠什么营生。奇怪的是城管保安从不赶他。
“陈叔。”郑前尴尬“阴司活”毕竟是私下交易。
老陈踱步过来没理郑前，反而上下打量外卖小哥目光在污渍上停留一瞬然后吸了口奶茶：“小伙子你最近是不是送过红油抄手地址模糊到了打电话没人接最后放门口了？”
小哥眼睛瞪圆：“您怎么知道？”
老陈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那家点餐的不是人是‘那边’的。你箱子沾了阴气所以招东西。小事睡觉前鞋尖朝外门口撒把糯米就行。下次接单看清楚地址太模糊要求太奇怪的别接。”
小哥将信将疑但老陈说得有鼻子有眼千恩万谢走了临走塞给郑前二十块“咨询费”。
郑前懵了。这老陈看起来吊儿郎当懂得还挺多？
老陈转身把空奶茶杯精准投进五米外垃圾桶拍了拍郑前肩膀：“小伙子根骨不错是块干‘售后服务’的料就是路子太野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售后服务？”
“处理这类客户投诉和遗留问题。”老陈从夹克口袋摸出名片递来。
名片质感普通印着：
**青云公司**
深城分公司 总经理 陈久安
小字：“专业处理各类非常规事务提供全方位精神家园保障方案。”
郑前反复看三遍确认没看错。非常规事务？听起来比“古典文献学”还不靠谱。
“陈叔您这是？”
“看你有潜力发传单屈才了。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五险一金底薪加提成比你风吹日晒强。刚那单算你见习提成二十块己经付了。”指指郑前手里的二十块钱。
郑前第一反应：传销？骗局？第二反应：五险一金？底薪？
他犹豫：“具体做什么？”
“跟你现在干差不多不过更系统更安全客户质量更高端。主要是维护深城重点区域环境稳定处理负面能量堆积。简单说让该安息的安息让不该来的别来。我们公司业内口碑不错。”
郑前脑子里闪过僵尸程序员、幽灵产品经理、画皮HR等形象。小心翼翼问：“主要竞争对手是？”
老陈意味深长看他：“一些不守规矩的自发组织还有试图用不成熟技术扰乱生态的初创企业。以后你就知道了。”
雨彻底停了夕阳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暖橙色。郑前看着莫名其妙的名片和像刚从网吧通宵出来的“陈总”感觉今天经历比任何志怪小说都魔幻。
是继续留在这里等王经理用KPI鞭策自己？还是跟这个疑似江湖骗子的老陈闯荡更不靠谱的“新世界”？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泡面的诱惑似乎没有“五险一金”和“底薪”实在。
“包吃吗？”郑前鬼使神差问。
老陈乐了：“有食堂阿姨手艺还行就是偶尔花椒放得多点。”
郑前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雨后清新和深城特有的混合尾气与金钱的味道。
“那我什么时候面试？”
“现在就行。”老陈大手一挥“带你去分公司看看顺便填入职表。这身湿衣服也得换换好歹是青云观深城观守候选人形象要注意。”
“观守？候选人？”
“负责一片区域安宁不就是观守嘛。别看名头古色古香咱们是现代企业化管理OKR、KPI一个都不能少。对了你Excel用得怎么样？月底要做报表的。”
郑前无言望天。
深城霓虹渐亮。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真要拐进连导航都找不到的诡异岔路了。
跟着老陈七拐八绕，本以为会去往隐藏在摩天大楼间的神秘道观，至少是个古色古香的临街铺面。
结果，老陈带他走进科技园边缘一栋普通写字楼。电梯在“B2”层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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