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润“独自”策马拐上岩山山道，行至半山腰时，他猛扯缰绳。
骏马嘶鸣，马蹄顿在原地，扬起一片尘土。
不远处的断崖边，山风卷起那人的衣袍下摆，枯枝缠着一辆金贵的轮椅。
他就坐在轮椅上，朝着断崖目视远处的苍山。
袖袍灌满了风，好似要将他一并卷入深渊中。
楚珩听见了声响，但却没有回头。
萧承润翻身下马，缓缓行至他身侧，“明珏，你……”
后话哽住，他的目光落在轮椅上，落在楚珩膝头。
那人侧头，扯出一抹苍白的笑，眼底只剩风蚀的嶙峋。与昔日拔剑张弓的张扬模样，判若两人。
“图雅干的？”萧承润忍不住肩头微颤。
他知道楚珩讨厌坐在轮椅上。
前段时间腿疾才“痊愈”，总算抛了那等坐具，还没走两天好道。
如今，他竟然又陷在一辆更金贵的轮椅中。
只有一种可能，他站不起来了。
萧承润哑着嗓子道，“跟我回去，我……”
楚珩只是摇摇头，依旧面向断崖，“臣如今这副真残躯，回去还能如何呢？倒不如陪着八万热血儿郎，葬在雪山脚下。”
话落，萧承润反应极快，“图雅明日离京，你要跟她走？那你夫人怎么办？侯爷侯夫人又该怎么办？”
萧承润缓缓伸手，想碰一碰轮椅。但到最后，手掌只是悬在半空。
这人前几日还生龙活虎，那张嘴依旧不饶人。
说什么就算哑巴了，执笔也能独辩御史台那帮大臣。
可这会儿……他没有哑巴，他残了。
楚珩的神情告诉他，这次，是真的。
他们相交的情谊早逾十五载。
他见过楚珩在校场百步穿杨、朝堂舌战群臣、东岭关血浸战甲。
独独没见过那双总噙着三分傲气的眼，在此时竟蒙上死灰。
萧承润的喉头无力地咽下酸涩。
楚珩攥了攥袖袍，苦笑道，“殿下，沈逸风不肯开口，原是图雅授意。只要我跟她走，她答应我，会将萧承齐通敌的证据一并送入东宫。总归臣己是废人一个，却还能用最后的价值换取真相。不亏的。”
“楚珩！”萧承润忽而厉喝。
他鲜少连名带姓地喊，眼眶都泛着猩红，“此地乃大容疆域，天子脚下，容不得她漠北狼族撒野！你跟我回去，我能治你一次，就能治你第二次！”
他被图雅的所作所为气得发疯。
一贯的温润如玉，竟在此刻尽数化为暴戾与盛怒。
“你信她还是信我！”
楚珩眉心微动，默了半晌。
没用的，朔寒散己深入骨髓。
他最终只是摇摇头，“殿下当知，娇娇想知道林夫人身亡真相，这便是图雅的第二个条件。林夫人就是漠北的阿依娜，娇娇不该被蒙在鼓里。图雅承诺，会告知其真相。”
阿依娜。
这个名字同样曾在萧承润脑海中盘旋数次。
当今漠北图穆尔王的长姐，曾是老漠北王最宠爱的长公主。
彼时，在王庭内乱后，图穆尔称王，长公主阿依娜无故失踪。
她竟化名林沐瑶，入了中原，还卷入宫廷。
萧承润僵在原处，半晌说不出话来。
耳畔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他心乱如麻，默了片息，“可是图雅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怎知她一定践诺？这等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之鼠辈，你当真要信她？”
“所以，臣才要亲赴漠北。您在京中，如此状况下，再给沈逸风施压，想来会容易许多。”
他选择跟图雅走，其一是要深入敌营，与虎谋皮。其二……
但萧承润猛地攥紧他的衣袖，“明珏，你还没回答我。那你的夫人、父亲母亲怎么办？你约我来此，若只是告诉我这些，叫我如何与他们交代？”
楚珩垂下眼眸，掰开他的手掌，从袖中抽出那纸和离书，“图雅己经替我安排了后路，今日我便会‘坠崖身亡’。但此事瞒不住娇娇，殿下，这个……”
请帮我转交给她。
几个字到底哽在喉间，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娇娇受图雅戕害，小产不久，待她身子好些了，再告诉她吧。还有，别告诉她，臣这双腿己经废了。省得……就说臣，负了她。”
她再哭起来，他会心疼。可他再不能哄她了。
“至于爹娘，往后我不能再在他们跟前尽孝……也烦请殿下照拂一二。”
萧承润缓缓展开。
“和离书”几个字霎时映入眼帘。
书中内容：
“容安侯世子楚珩，聘娶沈氏娇娇为妻。今缘情谊己尽，难续连理。立此书为凭，自即日起，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应婚聘之资各归本宗，妆奁自取，互不相欠。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恐后无凭，立此约为照。
伏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
萧承润视线快速扫完，下头楚珩己经签字按印。
他深吸一口气，“‘伏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句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的？你不是那么爱她，那么宠她，你问问你自己放得下吗？”
楚珩脑海中浮现的是娇娇渐渐模糊的容颜。
他笑了笑，“一别两宽，她生欢喜。就够了。”
他的余生还有多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没有了她，何来欢喜呢？
“你跟我回去！”萧承润再度抓起他的袖袍，“我说了我能想法子治你的腿！沈逸风不开口，我亲自逼他开口！拿不到萧承齐通敌的铁证，我就逼他造反！有的是法子解决难题，你为何一定要放弃自己？难道你就甘心被图雅囚禁吗？”
楚珩纹丝不动，他按下萧承润青筋暴起的手臂，朝着断崖微微闭了眼。
像是在最后一次感受金陵城的风。
然后他缓缓道，“殿下，我必须走。”
双腿己残，他再护不住他想护的人，留在京中己是无用。
他不想在她面前做个真正的废人。
攥着和离书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只要她好好的，就够了。
“是为了冤死的同袍，也是为了娇娇。愿吾命，换妻安。是我最后的心愿。”
他缓缓张开双臂。
像在拥抱山川大地，也像在拥抱她。
“无论我的余生是困在轮椅之上，还是被囚苦寒漠北，都不重要了。”
“因为，娶了她那一刻，怜她、爱她变成我最体面的事——”
脑海中是陪她归宁那晚，他曾指天为誓，必不相负。
“那日许她一生，我便甘愿画地为牢。”
山中再次起了风，该说的话也己说尽。
楚珩缓缓转动轮椅离开。
背对着萧承润时，他轻叹一声，道，“此去山高路远，后会无期。殿下，莫候故人，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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