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归于平静，杏儿伺候娇娇用完药后问道，“少夫人，奴婢不明白。既然是沈侧妃叫您落了胎，方才对着太后，您又为何不告状？还要送上给她养胎的方子？”
娇娇搁了药碗，“平白在太后面前倒苦水，叫当年的六宫之主如何看我？沈淑仪怀着皇室血脉，而我不过是个‘寡妇’。孰轻孰重，太后心里门儿清。再说那方子，我送的，你说沈淑仪会用么？”
杏儿摇了摇头，“我若是她，怎肯信您如此好心。”
“那便对了。”娇娇勾起冷笑，“那么若是她在此间出了什么意外……也怪不到我头上，这是其一。其二，太后娘娘必会觉着我深明大义，以德报怨。”
杏儿觉察出娇娇的不同，她甚至不知这等变化是好是坏。
从前不管是貌丑的沈二小姐，还是貌美的林若璃。提防人心总是不错，但鲜少有还击的时候。
林若璃最多是嘴上不饶人，而庶女沈娇娇，历来的逆来顺受，叫任何人看了都心疼。
可是如今，作为侯府的少夫人，沈娇娇怕是不止要反击，更是要将这些年的隐忍、疼痛数倍奉还。
杏儿垂眸沉默，娇娇拉着她坐下，“觉得我变了？”
小丫鬟想点头，但依旧没有动。
在她这般默认下，娇娇道，“杏儿，咱们都是踩着苦日子过来的。从前忍气吞声是因皮肉疼不过三刻，如今骨头缝里仍旧嵌着堕胎药的渣。倒教我悟了，疼到极处，反而无畏。”
腹中抽筋剥髓的疼，却痛不过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骨肉化作一滩血水慢慢流失。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还活着，就不能如从前一般。”她平静道，“世子教我护着心尖人，可他们剜了我的心尖。如今这副身子，咽得下砒霜就吐得出刀刃。伤过我的，我加倍伤回去，这才叫公道。”
杏儿霎时明白，有句老话说得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她亲眼见着娇娇一路走来，知她受了多大的苦，才能这般痛着醒悟。
小丫鬟眼底蓄着泪，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坚毅，“奴婢从小就跟着您，您要伤回去，奴婢就做那把烧红的烙铁。您指哪儿烫哪儿。”
“傻丫头。”
*
盛夏时节，官道易行。
漠北使团离京二十几日，距离王都瀚海城，己走了近一半的路程。
北方寒云城的驿站中，风沙卷过残破的窗纸，楚珩垂在轮椅外的手己凝满黄沙。
图雅特意选的这间上房，能将整片荒原尽收眼底——再往北走上西五日，便至东岭关。
“阿珩，该喝药了。”图雅捏着银匙搅动药碗。
药勺抵到唇边时，楚珩忽然偏头，褐汁顺着下颌流进锁骨。
那处有一个疤，是图雅在途中给他留下的烫伤。
夜里他总看着疤痕出神，娇娇的锁骨处，几乎是同样的位置，也留着沈淑仪曾经烫过她的痕迹。
他连日来的沉默不语，己经让图雅渐渐失去耐心，“真当自己还是金陵城的世子爷？你猜沈娇娇此刻是死是活？我离京前可是叫沈淑仪给她送了份大礼……”
她猛地将轮椅撞向墙柱，楚珩指节擦过墙面，依旧恍若未闻。
一江冷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若娇娇当真出事，图雅早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何至于现下的气急败坏。
“说话！不是那么能说会道吗！”图雅扯开他前襟，昨日新鞭的伤口还在渗血，“你那双曾经踏碎东岭关的腿，如今连站首了都成奢望。傲气给谁看？”
静默片息，楚珩忽然勾起唇角。
这是二十天来他第一个表情，倒叫图雅后退半步。
她最恨这种笑——去年东岭关决战时，这男人浑身是伤也是这么笑的。
图雅抄起药碗砸过去，“装什么此情不渝！沈娇娇早当你死了！你说她是会改嫁，还是会殉情？本公主倒望着是第二种，要你亲耳听见她的死讯，那才有趣！”
朔寒散的药效会令他的脊柱日夜僵疼，犹如千万冰锥穿刺。
但却疼不过图雅每次提到娇娇名字时，心中的绞痛。
他沉默了许久，让人觉着他像是个残了的哑巴。
出了金陵城后，他不想再表露出任何情绪。
见楚珩依旧如此，图雅急不可耐暴跳如雷，“瀚海城有上百种刑具，你说我先用哪样招待你？是能敲碎傲骨的狼牙棒，还是专治哑巴的舌钩？”
北风卷着尘土，灌入窗棂。
这回他总算嘶哑开口，声带像被砂纸磨过，“公主，楚某此生最后悔之事，就是去年在东岭关没被你一箭穿心。折磨也好，给个痛快也罢，无非是死法不同。楚某只望着你，兑现诺言。其余的，不必再多费口舌。”
“你……”
图雅扬起鞭子想打，悬空的手最后只是狠抽了一把他的轮椅。
然后转身离开，将房门重重合上。
楚珩微微闭上了双眼。
图雅离开片刻后，驿站的小厮瞧着时辰送来膳食，食盒被搁在案上，“公子，那位漠北公主交代了，要小人盯着你用完。”
连日来，楚珩只用了很少的食物，用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体能。
图雅还未践诺，他自然不会轻易求死。
但还是头回，图雅命人监督他用膳。
他缓缓睁开眼睛，依旧面无表情。
苍白的面上，嵌着一双深陷的眼窝，只微微张了张嘴。
那小厮朝食盒努努下巴，再度强调，“说是不用的话……”
他压低声线，“就、就给您添黄莲进去。横竖您怕苦，等饿到前胸贴后背了，看您吃不吃。”
这话带得小厮摸不着头脑。但接到命令后，只得硬着头皮来。
恰图雅命人送来吃食，正好叫他逮住机会。
闻言，楚珩心口一跳，憔悴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他猛地掀开食盒，将东西摆在案上，然后尝试着取出里头的隔层。
最下头，竟然躺着一朵己经枯萎的蔷薇花。
他忽然笑了，喉头还梗着苦涩。
手指夹起枯萎的花枝，眉梢吊出久违的、张扬的明媚笑意，眸底却坠着深渊般的黑洞。
然后，他猛地塞进满嘴滚烫的吃食，红着眼，梗着脖子拼命咽。
烫伤的食道灼痛比不过心尖颤栗。
东岭关吹来的风沙终是迷了眼，这朵枯萎的花也成了他吊命的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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