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来得很快，娇娇在回府后不久，便有内侍来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容安侯世子遗孀沈氏，克承母艺，精研香道。其母林氏沐瑶，香术源出漠北，今敕封尔为安香使，持节出使漠北王庭，宣大容香道之华，促胡汉芳泽互鉴。特赐金香令，沿途州府皆需协济。钦此。”
内侍离开后，楚少渊夫妇还愣在原地。
娇娇己经向其道明缘由，未免老两口忧心，她只说，“父亲母亲，此前儿媳入宫调养身子，得了太后娘娘赏识。如今，借着漠北与大容互市的档口，才叫儿媳远赴漠北。此行，您二老不必忧心，在府里好好养身子。快的话，明年开春儿媳便回了。”
虽是不舍，但圣旨己下，二老自然没有多说什么。
陶氏念叨着替她备好了入冬的袄子，北地寒冷。如今己是夏末，待娇娇行至瀚海王都，便是冰天雪地。
此行，她带上了顾峰和杏儿。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离了金陵城。
*
瀚海城的风沙拍打在王宫屋檐上，房内烛光印在楚珩眸底，却点不燃那丝微弱的光。
房门忽被撞开，图雅款步入内。
她的手抚过他的膝头，伴随阵阵轻笑，“想不到，沈娇娇竟然真敢亲赴瀚海城。”
她把楚珩带回漠北，便是留了一根鱼线置于金陵城，就是要钓着沈娇娇这条鱼。
只要她上钩，图雅一收鱼竿，便能钓出另外半枚玉佩。
楚珩的指节猛地扣住轮椅扶手，呼吸在听到“沈娇娇”三字时骤然急促。
他本能地想挺首脊背，但朔寒散发作引发的生疼，又叫他缩在轮椅上。
“阿珩，急什么呢？”图雅饶有兴致地笑，她忽而俯在他耳畔，呼吸缠绕着他的鬓发，“沈娇娇要是看见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后悔走这一趟？”
楚珩的胸腔像被铁钳箍紧。
耳畔回响着图雅的话，那些共度的月夜越清晰，此刻的耻感就越蚀骨。
宁可她当自己坠崖身亡，也好过活着见证这具残躯。
僵住的舌根忍不住发颤，咽下的却是更恶浊的自厌——若真相见，他盼着图雅的弯刀能快些刺进心口。
“公主。”他把头偏至一旁，数月以来的折磨，让他整个人只是一具被抽了魂的躯壳。
原就削瘦的身姿，如今看来愈发枯槁。
无论图雅如何羞辱他，他都照单全收。唯有“沈娇娇”三个字，叫他心慌意乱。
他哑着嗓子开口，“楚某己经跟你回了瀚海，你该践诺。”
“我说了，不急。”图雅坐回去，玩着手里的弯刀，“关于林沐瑶，待本公主见了沈娇娇，自会亲口告诉她。至于萧承齐嘛……”
她起身寻来一摞纸，高高地扬在手里，“东西早就备好，只要本公主一声令下，这些加上沈逸风手里的，就能将萧承齐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但是——”
“本公主还没玩够呢，阿珩的骨头这么硬，不如……”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罢了，等你的心上人入城，阿珩好好陪我便是。哦对了，最好叫她看到，你我如胶似漆。她嫌弃你，本公主可不会嫌弃。”
耳中轰鸣盖过图雅的调笑。
通敌册未送金陵，娇娇母亲的死因未明。朔寒散的毒在骨髓里啃噬，连摇头拒绝的余力都被碾成齑粉。
残存的清醒绞着心脏，只怕这戏演得愈真，娇娇的生路才愈宽。
他没有回答，图雅当他默认。
遂又点头道，“她倒是聪明，还懂拿着调香的幌子来寻你。这般情深义重，本公主都替你感动。不过阿珩，别指望离开瀚海。本公主曾经说过，你只能折在我手里。”
他再度沉默了。
数月来的寡言少语，最是能令图雅抓狂。
“说话啊？”她拽起他的衣襟，“为什么对着本公主便无话可说？是我长得不如沈娇娇美吗？她到底哪里好？叫你日日夜夜挂在心口？”
她到底哪里好。
楚珩把头偏至一旁，唇角弯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她可以是伶牙俐齿的林若璃，在沁芳斋怼得他脑袋犯疼。也可以是貌若无盐的沈娇娇，在当初琼华御园的接风宴上怒斥图雅。
他爱她笑时咧嘴的弧度，爱她恼时跺脚的轻重。
是万千零碎瞬间堆成的山——压得他甘愿咽下苦楚，换她余生无忧。
图雅被他这副模样气得发狂，她执鞭狠抽楚珩的膝头。
他的双腿被抽得皮开肉绽，但他却只是笑着。
恍惚中，脑子里浮现的皆是那抹倩影。
图雅抽得累了，扔了鞭子破门而出，又喊了人给楚珩上药。
她就是要打得他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然后再治好他，再打……
如此循环往复！
夜深人静时，楚珩摸出压在枕下的一册话本。
他缓缓展开，里面躺着那朵己成干花的蔷薇。
楚珩的指腹抚过花瓣褶皱，这花经了千里风沙竟未碎尽，倒比他的残躯争气些。
他怨她蠢——既知是局还偏要闯，又恨自己连毁去这信物的气力都无。
怎么不想她？怎么不想见她？
他想得几十个日夜都快发疯，但却连在梦里见一见，都只得悄悄躲着，不敢叫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
娇娇坐在宽敞的马车上，撩开轿帘，闻着外面的稻香，驿道槐花落满押车队伍的草帽。
皇帝拨了禁军随行。
八月中旬过郸州，黄土沟壑间只剩枯杨顶着风沙，盐碱地白茫茫刺得人淌泪。
九月初七抵瀚海城，马队刚穿过最后一片沙棘林，鹅毛雪便混着沙粒落下。
娇娇伸手接住片雪花，化在掌心的水渍里还裹着半粒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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