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和刘光耀离开了林秀云家那扇沉重的木门，身后留下的是林秀云那被岁月和往事压弯的、深蓝色布衫包裹的孤独身影。窑厂那抹成功的“雨过天青”釉色带来的短暂振奋，此刻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迅速冷却。一种更深沉、更迫切的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乔楚的心头。
“光耀，‘雨过天青’是成了，可林老师最后说的‘青雪瓷’呢？”乔楚的声音压得很低，脚步在古镇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显得有些沉重，“那才是林家真正的巅峰绝响，真正的‘雪骨青魂’！”
刘光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同样凝重：“是啊，资料里只提过名字，见过实物的寥寥无几。据说那瓷胎质地特殊，薄如卵幕，迎光透亮，釉色却如初冬新雪覆盖下的青竹，清寒入骨，偏偏胎骨本身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半透明的‘雪魄’质感……林老师今天说它‘冰清玉洁，胎骨如雪’，恐怕不是虚言。”
“关键是胎土！”乔楚猛地停住脚步，眼神锐利，“林老师无意间提了一句，‘青雪瓷’的胎，用的是青阳山深处的一种‘观音土’。”他眉头紧锁，回忆着林秀云当时的神情，“那种土，只有她父亲知道具体在青阳山的哪个位置采掘，也只有林家才懂得如何调配。我敢打赌，那观音土里一定含有某种极其特殊、不为外人所知的矿物质，这才是‘青雪瓷’独一无二‘雪魄’胎骨的根基！是林家工艺真正的核心！”
刘光耀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就是她父亲当年宁可玉碎也要守护的秘密？”
“十有八九。”乔楚望着远处青阳山在暮霭中起伏的、深黛色的轮廓，声音沉了下去，“现在，林老师父亲不在了，这秘密……恐怕就锁在林老师一个人心里。她今天没提，是还没准备好，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那血色的过往，是否己将那秘密一同封死？
接下来的日子，乔楚和刘光耀如同最虔诚的学徒，每日雷打不动地前往林家那座幽静的小院。却又不敢打扰。
再说林秀云 ，窑厂的“雨过天青”小杯被林秀云留在了身边，时常能看见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杯壁上那若隐若现的冰裂梅花，眼神悠远。乔楚绝口不再提“青雪瓷”和“观音土”，只将全部心思投入到新一窑“雨过天青”的复烧中，每一个环节都力求在林秀云的眼皮底下做到完美。拉坯、利坯、上釉、刻画……他沉默而专注，汗水浸透衣衫也浑然不觉，仿佛要用这无声的汗水，一点点浸润老人心中那坚固的壁垒。
林秀云的话依旧很少，但乔楚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里，冰封的堤岸正在极其缓慢地松动。当他成功复现出“雨过天青”釉下那极其纤细、灵动如生的“蚯蚓走泥纹”时，林秀云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然而，作者“爱吃豇豆烧肉的阿奇”推荐阅读《小山村情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每当乔楚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墙上那张泛黄的、林老先生站在窑口前的旧照片，或是窗外青阳山的方向时，林秀云周身那层无形的疏离感便会瞬间增强，如同受惊的蚌壳，立刻紧紧闭合。那沉默里，蕴含着太多未愈的伤痕和对秘密本能的守护。乔楚的心，在希望与焦灼之间反复煎熬。
等待，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终于，在一个霜气初凝的清晨，乔楚和刘光耀如往常一样推开院门时，发现林秀云没有坐在堂屋里。她的身影出现在院角那个小小的柴房门口，正弯着腰，吃力地搬动几块沉重的青砖。
“林老师，您这是？”刘光耀连忙上前帮忙。
林秀云首起身，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细汗，深蓝色的布衫沾了些许灰尘。她没有看他们，目光投向柴房角落那个积满厚厚灰尘、落满蛛网的旧背篓。那背篓是用坚韧的老藤条编织而成，边缘磨损得厉害，篓底和肩带处都打着厚厚的深色补丁，显然经历了无数次的负重跋涉。
“柴……不够了。”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得进趟山。”
进山？乔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擂响。青阳山！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只低声说：“山路难走，我们陪您去。”
林秀云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乔楚沾满瓷土的手和刘光耀镜片后关切的眼，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青阳山并非雄奇险峻，却透着一股原始的、湿漉漉的深沉。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浓密的蕨类和藤蔓在脚下肆意蔓延纠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泥土的腥气。林间光线昏暗，只有偶尔几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叶幕，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林秀云走在前面，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她换上了一双洗得发白但厚实的千层底布鞋，深蓝色的布衫外面罩了一件同样褪色的旧罩衣。那个沉重的旧藤篓此刻背在乔楚身上，刘光耀则提着一个装了干粮和水的布袋。老人对这条隐藏在密林深处、几乎被荒草完全覆盖的小径似乎有着刻骨的熟悉。她不用看路，枯瘦的手有时会轻轻拂过路旁一棵老树皲裂的树皮，有时会拨开一丛挡路的带刺藤蔓，动作带着一种回归般的自然。
她很少说话，只在需要转向时，用简单的眼神或手势示意。乔楚和刘光耀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上，发出窸窣的声响，更衬出山林的幽深寂静。乔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秀云的背影，心跳随着山势的抬升和路径的愈发隐秘而不断加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离那个核心的秘密越来越近了。
空气越来越湿冷，山势也越发陡峭崎岖。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细微的、持续的淙淙水声。林秀云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一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切。拨开最后一丛浓密得几乎不透风的蕨类植物，眼前豁然开朗。
但他们也同时发现，一个幽灵一样的人忽近忽远地跟着他们。
“回去。”林秀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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