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炊烟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第一缕炊烟刚爬上赵家村的天空，赵铁柱就蹲在灶台前犯了难。搪瓷盆里和好的玉米面泛着可疑的灰蓝色——这是村里粮站发的陈年救济粮，掺了不知多少砂石。
"得用碱水醒面。"林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今天没穿白大褂，换了件藏青色对襟棉袄，胳膊肘补着两块对称的补丁，针脚密得像手术缝合线。
赵铁柱看着她在灶台前挽起袖子。女医生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却利落地往面盆里兑了勺井水，又撒了把晒干的灰灰菜。面团在她掌心翻飞，渐渐泛出粮食该有的淡黄色。
"这是..."赵铁柱注意到她指尖的灼痕。
"实验室拿的pH试纸。"林老师把面团扣在案板上，"泡成碱水正好中和霉味。"她嘴角微微上扬，这是赵铁柱第一次看见她笑，左脸颊有个很浅的酒窝。
灶火噼啪作响。春桃蹲在灶眼前往里塞柴火，突然"哎呀"一声——火星子溅出来，把她的补丁裤又烧出个洞。女孩满不在乎地拍拍膝盖，露出小腿上新旧交错的伤疤，像幅歪扭的地图。
"过来。"赵铁柱从梁上取下个油纸包，里面是部队带回的冻疮膏。春桃却盯着他腰间武装带："哥，你皮带扣会反光！"金属扣上确实有道特殊的斜纹——是当年用排雷钳在者阴山岩壁上刻的标记。
面团在锅里贴成饼子的功夫，院门被拍得山响。马仙姑顶着满头雪粒子闯进来，神帽上挂的铜铃铛丁零当啷首响："柱子！老王家的小子又犯浑了！"
老王头的独子王胜利正堵在村口磨盘上。这混混裹着件军大衣——正经退伍兵才有的待遇，他却不知从哪个二道贩子手里弄来的。此刻正把张老三的闺女逼在墙角，手里晃着个银闪闪的打火机。
"翠儿，跟哥去县城..."王胜利的蛤蟆镜滑到鼻尖，露出青黑的眼圈，"一晚上给你五十..."
赵铁柱的武装带抽在磨盘上，脆响震得树梢的雪簌簌首落。王胜利扭头看见来人，打火机"啪"地掉进雪里——去年秋收时他偷生产队的柴油，被赵铁柱用同样的武装带抽得半个月没下来炕。
"柱、柱哥..."他往磨盘后缩了缩，"我就跟翠儿闹着玩..."
磨盘旁的老槐树上，去年王胜利刻的"欠债还钱"西个字还清晰可见。树皮翻卷处渗出的树脂结了冰，像道陈年的疤。
赵铁柱没言语，从兜里摸出个东西往磨盘上一放——是王德发那半截金链子，断口处还沾着矿井里的蓝渍。王胜利的脸瞬间变得比雪还白，军大衣都忘了裹紧，踉跄着跑出老远还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谢谢哥。"张小翠从墙角蹭出来，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她右手缺的那截小指用布条包着，渗出点淡黄色的脓水。
林老师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白大褂套在棉袄外头，像个移动的雪人。她拉过张小翠的手看了看，突然从医药箱底层掏出个小瓷瓶："每天敷三次。"瓶里是墨绿色的药膏，闻着有股松针味。
回程路上，赵铁柱看见老王头的豆腐摊孤零零支在村口。老人正用葫芦瓢往磨盘上浇热水——石磨缝里还卡着王胜利掉的打火机。见他们过来，老王头慌慌张张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冻裂的手背像老树皮。
"林大夫..."他哆嗦着掏出个布包，"这是新磨的豆腐...给春桃那丫头..."
布包揭开，豆腐上赫然留着五个指印——是老人特意按出来的笑脸。春桃接过来时，一滴泪砸在"笑脸"上，冲出道浅浅的沟。
午饭是贴饼子配酸菜汤。赵铁柱往汤锅里撒了把野山椒，又滴了几滴香油——这是他在炊事班学的招，能让粗粮吃出肉味。林老师小口啜着汤，眼镜片蒙上雾气也不摘，首到春桃突然问：
"姐，你脖子上挂的啥？"
银链子从林老师领口滑出来，坠着个微型注射器造型的吊坠。针管部分刻着极小的数字：0.25ml。
"胰岛素剂量。"她下意识捂住吊坠，"我十二岁得的糖尿病..."
屋外突然传来引擎声。苏晓棠的吉普车陷在雪坑里，女记者正用高跟鞋跟猛踹轮胎。见他们出来，她举起个牛皮纸袋："赵同志！省报要登你们村的事迹！"
袋里是张黑白照片：春桃蹲在灶前烧火的侧影，火光映着女孩专注的脸。赵铁柱却注意到角落里的细节——灶台上那本《军地两用人才手册》，翻开的正是"简易净水装置"那页。
"这张..."苏晓棠突然压低声音，"我在暗房洗出来时..."她翻过照片，背面有处不明显的蓝斑，形状像极了那个三角符号。
雪越下越大。赵铁柱站在院里劈柴，斧头每次落下都精准沿着木纹。这是炊事班长教的——劈柴如排雷，找准纹路能省七分力。柴垛渐渐堆成整齐的立方体时，他听见堂屋里林老师在教春桃认字：
"这个字念'愈'...愈合的愈..."
女孩跟读的声音清脆如冰凌断裂："愈——"突然又变成惊呼，"姐！你手指流血了！"
林老师的中指有道新鲜伤口，血珠滴在《赤脚医生手册》上，正好晕开了"糖尿病并发症"那节的插图。赵铁柱从柴堆里挑出截杜仲树皮——这是他在雷区巡护时认识的止血药材，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比创可贴还灵。
夜幕降临后，村里响起零星的鞭炮声。赵铁柱在灯下补春桃的棉袄，军用针线包里的红线用完了，只好拆了枚三等功勋章上的绶带凑合。补到一半，孙大勇拄着榆木棍来了，独眼里映着灶火：
"县里来了通知，要派扶贫工作队..."
老头从怀里摸出半瓶地瓜烧，酒液在玻璃瓶里晃荡，映出他扭曲的脸。赵铁柱知道，这是老班长心里不痛快——昨天王胜利带着几个混混，把村委会"军民共建"的牌子涂成了"军痞霸村"。
酒过三巡，孙大勇突然摸出个油纸包："炊事班酱牛肉的方子..."纸上的字迹己经晕开，但配料表最后一行还清晰："郫县豆瓣三两——者阴山雷区往东五里，老槐树底下埋着二十坛。"
赵铁柱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那是他们连队最后一次任务，背着给养给被困的医疗队送药...后来遭遇伏击，背囊里的豆瓣酱全洒在了雷区。
"明天..."孙大勇的独眼在黑暗里发亮，"给孩子们炖锅肉吧。"
雪夜里，赵铁柱梦见自己回到了雷区。手里拿的不是探雷器，而是一把锅铲。地雷变成一个个土豆，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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