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榆钱儿
孙大勇的皮夹克在晨雾中泛着水光。他倚着桑塔纳的车门，手里转着个铝制酒壶——赵铁柱一眼认出这是工兵连的制式装备，壶底应该还刻着"者阴山-1987"。
"听说你退了，特意来看看。"孙大勇的嗓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拧开壶盖灌了一口，赵铁柱闻出是地瓜烧掺着军用消炎药的味道——老班长独创的止痛配方。
王德发在车里按喇叭，金链子卡在衬衫扣缝里："老孙，走了！"
孙大勇没动，独眼盯着赵铁柱的右腿："瘸了？"
"没。"赵铁柱下意识并拢脚跟，这个立正动作牵动肋间的弹片，疼得他眼角一跳。余光瞥见春桃躲在榆树后，化肥袋改的书包露出一角。
孙大勇突然把酒壶抛过来："矿上缺个安全员，月薪西百。"壶身还带着体温，赵铁柱摸到壶底新刻的字——"1995.6.16"，是他复员前三天。
"我不会下井。"
"用不着。"孙大勇压低声音，"就查查图纸，你排雷不是最会看地形么？"他朝桑塔纳扬了扬下巴，"王总承包了国营矿的尾矿处理，省里特批的。"
春桃的布鞋踩断了一截树枝。孙大勇转头时，女孩己经跑远，化肥书包在晨雾中扑打着她瘦削的背脊，像只受伤的鸟。
回家路上，赵铁柱绕道村小学。坍塌的围墙用玉米秆补着缺口，操场上的国旗杆是根剥了皮的杉木。教室窗台下摆着几盆指甲花，其中一盆下面压着张纸——春桃的数学试卷，满分卷面被小心抚平，折痕处用米饭粒粘过。
"赵同志？"
女声从身后传来。林老师抱着作业本站在地窖口，蓝布裙上沾着泥点，两根麻花辫用橡皮筋胡乱扎着。地窖里探出几个小脑袋，像一窝雏鸟——赵铁柱这才发现教室屋顶塌了半边。
"临时课堂。"林老师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上周暴雨冲垮的。"她手腕上有道新鲜的刮伤，血渍晕在作业本边角。
赵铁柱摸出兜里的手帕——部队发的，印着"保家卫国"——递过去时闻到一股霉味。林老师没接，反而从地窖里端出搪瓷缸："喝口水吧，刚打的井水。"
缸底沉着几粒枸杞，杯壁有"先进教师"的红字。赵铁柱突然想起春桃信里提过，林老师把县里发的奖品全换了粮食给学生。
"屋顶..."
"乡里说等入秋拨款。"林老师突然咳嗽起来，指节泛白地抓着地窖木梯，"春桃该去县里读初中，她解得出初三的代数题..."
教室里传来稚嫩的读书声："九九乘法表，一一得一..." 房梁上，一只蜘蛛在裂缝间织网，露水缀成的网丝在阳光下像串水晶珠子。
正午的太阳晒化了泥路上的车辙印。赵铁柱在家门口撞见收药材的二道贩子，那人正往摩托车上捆麻袋，袋口露出晒干的柴胡。
"赵大娘的眼药钱。"贩子递来三张皱巴巴的十元票，"这季柴胡价跌了。"
灶台上温着玉米面饼，母亲摸索着给他盛了碗野菜汤。汤里漂着两片腊肉，切得纸一样薄。赵铁柱把肉夹回母亲碗里，听见里屋传来翻纸声——春桃在偷偷看他的复员证。
"柱子..."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你爹当兵那会儿，复员证能换三十斤粮票..."
午后蝉鸣震耳欲聋。赵铁柱躺在板床上研究孙大勇的酒壶，弹片在肋间随着呼吸起伏。窗外飘来林老师教唱歌的声音："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跑调的童声里，他突然坐起身，从床底拖出军用背包。
夹层里藏着边境地形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着雷区。赵铁柱抚过那些曲折的等高线，手指突然停在某处——图纸背面透出油墨，是复写纸留下的痕迹。
"哥！"春桃慌慌张张冲进来，手里攥着本《初中数学竞赛题集》，"这道几何题..."
赵铁柱接过书，看见扉页上盖着县图书馆的章。借阅记录显示上次借书是五年前，借阅人叫"林淑华"——林老师的全名。
"书哪来的？"
春桃咬着嘴唇："林老师...她让我去她宿舍拿的..." 女孩突然压低声音，"哥，她箱子里全是书，还有英文的！"
黄昏时分，赵铁柱去了村尾的知青点。林老师住在最东头那间，门前的晾衣绳上挂着件褪色的确良衬衫，补丁打得像幅拼贴画。窗台上摆着排玻璃瓶，泡着不知名的草药。
敲门的手悬在半空——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玻璃碰撞的脆响。从窗缝望进去，林老师正对着煤油灯注射什么，针管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赵铁柱后退时踩断了树枝。门猛地打开，林老师苍白的脸出现在门缝里，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胰岛素。"她突然说，举起针管，"糖尿病。"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的针眼，像一串青紫色的珍珠。
赵铁柱愣在原地。暮色中飞来几只萤火虫，在林老师发梢间明明灭灭。她身后的小桌上摊着本英文书，页边写满批注，旁边是半碗没动的小米粥。
"春桃的题..."
"我会教她。"林老师扶了扶眼镜，镜腿缠着胶布，"只要..."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孙大勇站在车斗里挥手，车后扬起长长的尘土，像条黄龙扑向村庄。
夜里下起了雨。赵铁柱帮母亲收晾晒的药材时，在箩筐底下发现了个铁盒——父亲的老式怀表，玻璃裂了，表针永远停在西点十二分。盒里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父母站在矿洞前，父亲穿着旧军装，洞口的木牌上写着"青年突击队-1976"。
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小锤子在敲打。赵铁柱摸出孙大勇的酒壶，灌了一口才发现里面换成了甜丝丝的糖水——壶底新刻了行小字："明早七点，老榆树"。
天蒙蒙亮时，春桃在灶台前背书，单薄的肩膀缩成一小团。赵铁柱把热粥推过去，发现她手指上全是墨水印，作业本边缘密密麻麻写满公式。
"哥，你看。"春桃突然翻开数学书，里面夹着张卷烟纸，上面画着三个套在一起的三角形——和矿洞图纸背面的标记一模一样。
"林老师箱子里也有这个符号！"
雨后的老榆树滴着水。孙大勇的摩托车陷在泥里，后座绑着个长条包裹，用防水布缠得严严实实。
"王德发在尾矿里发现了钨。"孙大勇踢开脚边的矿石，"品位不高，但够做穿甲弹。"他解开包裹——是把地质锤，锤柄上刻着那个三角符号。
"今天带你去见个人。"孙大勇发动摩托车，"省矿院的教授，他认得这标记。"
摩托车蹚过泥泞的村道。路过小学时，赵铁柱看见林老师正带着孩子们排水，她的蓝布裙贴在腿上，像面湿透的旗。有个小女孩摔倒了，林老师弯腰去扶，后腰露出块青紫色的淤痕——和父亲旧照片里矿工们的职业病斑一模一样。
县医院墙上的喇叭正播早间新闻："...乡镇企业发展...退伍军人创业免税..." 孙大勇把车停在住院部门口，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教授在306，你先去。"
信封里是张黑白照片：1976年的青年突击队合影，父亲站在后排，身旁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两人共同举着块牌子，上面正是那个三角符号。
306病房飘着消毒水味。病床上的老人像具蒙着皮的骨架，唯有眼睛亮得吓人。他看见赵铁柱手里的照片，突然挣扎着坐起来，输液管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
"赵...建国...的儿子？"老人的指甲掐进赵铁柱手腕，"三线矿...图纸..."
床头柜上的病历卡写着：林志远，省矿院教授，矽肺病三期。玻璃板下压着张全家福——年轻的林教授抱着个小女孩，女孩手里攥着本《趣味数学》。
走廊传来脚步声。孙大勇拎着个摩托罗拉传呼机进来："王德发发现我们查他了。"传呼机上闪着绿光，屏幕只有一行字："悦宾楼，中午十二点。"
林教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枕下摸出把钥匙："给...淑华..."钥匙上挂着小木牌，刻着三个三角形。老人最后的话混着血沫："尾矿...东经..."
正午的阳光把悦宾楼的玻璃转门照得金光闪闪。赵铁柱跟着孙大勇走进大堂，看见王德发正在吧台存茅台酒，金链子垂在账本上。
"赵同志！"穿旗袍的服务员突然拦住他，"林老师在仓库等你。"她递来张字条，上面是春桃的笔迹："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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