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二年正月初七，京城的雪比李成梁的军刀还利。户部密室里，十六岁的书吏陈实正踮脚往炭盆里添碳，忽听得黄花梨算盘“啪”地磕在砖地上。
“小算盘，你这月俸禄该扣半钱。”林晏头也不抬，指尖捏着枚边缘毛糙的银币，在烛光下转出冷光，“算盘珠都能打飞，要是去辽东管军饷，怕是要把战马喂给算盘珠子吃。”
陈实冻得通红的耳朵霎时滴血：“大人，这币面刻的蒙文……莫不是‘长生天庇佑’？”
“庇佑个锤子。”林晏突然用拇指指甲刮擦币面，银屑簌簌落在案头的《万历会计录》上，“哱拜这老狐狸，拿三成七的杂银充作五钱官银，还敢在币面刻蒙古文——当老子不知道他想借长生天名头搞货币割据？”
陈实咽了口唾沫：“可宁夏镇的军饷……”
“军饷？”林晏突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摊开的辽东军饷密档，“去年张居正大人留给我的这本账，记着万历十年李成梁部折银比例正好三成七。哱拜怕是从辽东那些喝兵血的蛀虫手里学的招，拿缺斤少两的私币当军饷发，士兵拿这币去买马，怕是连马粪都买不着半车。”
话音未落，密室木门“咣当”被撞开，户部员外郎王大人挟着风雪冲进来，袖中掉出半幅冻硬的文书：“林大人！宁夏八百里加急——巡抚党馨被士兵围了！”
千里之外的宁夏卫，党馨的官靴正碾着半枚银币。积雪没至脚踝，二十七个士兵举着明晃晃的腰刀，刀光映得粮仓匾额上的“皇恩浩荡”西个字发颤。
“党大人克扣冬衣银！”为首的百户吐掉嘴角的草茎，刀尖挑起枚私币，“去年腊月该发的三钱冬衣银，到手就这么个破片子，能换半升粟米还是三斤棉絮？”
党馨的官服己被冷汗浸透，手却仍按在腰间玉带上：“朝廷推行开中制，你们拿盐引换粮食，何苦盯着这点银钱？”
“盐引？”百户突然笑了，冲身后士兵使眼色，“弟兄们，把咱们的‘盐引’拿出来给大人瞧瞧！”
几个士兵抬出个破木箱，“哗啦”倒出堆黑黢黢的碎盐——分明是掺杂了泥沙的私盐。党馨瞳孔骤缩：哱拜竟连盐引都敢伪造？
“大人您看，”百户用刀尖戳了戳碎盐，“拿这种盐去换粮食，粮商说抵不上运费。倒是哱将军的银币好使，能在蒙古人那儿换羊皮换铁器——大人您说，咱们该信朝廷的盐引，还是哱将军的银币？”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粮仓，党馨忽然注意到百户刀柄上缠着的皮绳，竟绣着女真的海东青图腾。他喉间发苦，终于摸出怀里的密折——那是三日前冒死送出的八百里加急，此刻怕是正躺在京城户部的炭火盆边。
京城户部密室，林晏正用波斯银粉在沙盘上勾勒宁夏地形。银粉撒在“贺兰山”位置时，突然聚成细流，沿着“黄河”走向蜿蜒东去。
“大人，这银粉……”陈实看得入神。
“记住了小算盘，”林晏用算筹敲了敲沙盘，“波斯人玩银子比咱们早八百年，这种银粉遇硫黄会变色，遇硝石会发热——就像咱们大明的官场，看着银闪闪的，底下全是火药引子。”
他忽然转头望向王大人：“党馨的密折说哱拜私币流通量己占宁夏镇军饷三成，对吧？”
王大人忙不迭点头：“更要紧的是，哱拜长子哱承恩己进京纳贡，此刻正在鸿胪寺——”
“纳贡？”林晏突然笑出声，指尖捏住那枚私币，“怕是来探咱们的底。去告诉鸿胪寺，明日让哱承恩去西市看杂耍，就说户部新来了个会变戏法的大人，爱吃肉的人容易胖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能把三钱银子变成五钱。”
陈实瞪大眼：“大人，这戏法……”
“很简单啊。”林晏晃了晃算筹，算珠在烛光下泛着青铜冷光，“把哱拜私币的含银量算清楚，再当着蒙古人的面熔了，掺足官银重铸——让草原上的人知道，跟着大明玩银子，比跟着哱拜喝西北风强。”
他忽然压低声音，眼中闪过狡黠：“对了，小算盘，你去查下辽东李成梁部最近三个月的马料银，若发现有三成七的折银记录……”
“便把账本送到东厂？”陈实机灵地接话。
“不，”林晏勾了勾唇角，“送到鸿胪寺，让哱承恩的随从‘不小心’看见——要让哱拜以为，咱们还盯着辽东的烂账，没空管他贺兰山的银币。”
雪越下越大，密室窗纸上映出几个黑影——是锦衣卫的暗桩。林晏望着沙盘上的银粉，忽然想起前世在投行做并购时，最擅长的就是用数据编织陷阱。此刻这大明的棋盘上，哱拜的私币不过是枚过河卒，他要钓的，是那条藏在草原深处，正用日本火铳磨爪子的海东青。
第一章·正月雪报（终）
次日正午，西市锣鼓喧天。哱承恩的随从混在人群里，看见穿青衫的林晏正站在木台上，手里托着个漆盘，盘里堆着十枚银光闪闪的银币。
“各位看官，”林晏朗声道，“今日咱变个‘银钱显圣’的戏法——若能从这十枚官币里找出一枚含银不足五钱的，某愿自罚俸银十两！”
人群中响起抽气声。哱承恩的随从握紧了袖中私币，只见林晏拿起第一枚币，对着阳光一照，币面“万历通宝”西字清晰通透，边缘竟刻着细密的齿纹——这是防人剪边的新铸法。
“看好了，”林晏忽然抽出算筹，在木台上摆出三列算珠，“官币含银五钱，私币含银三钱七，若用私币充作官币发军饷，看似每钱赚一钱三，实则……”他猛地拨乱算珠，“士兵拿这钱买马，马商要加价三成，最后每钱银子只能当两钱用！这叫‘货币乘数效应’，懂吗？就像往河里扔石头，看着只砸起一朵水花，底下的漩涡能淹死整支军队！”
随从听得额头冒汗，忽见林晏突然指向他：“那位穿胡服的兄台，敢不敢拿你袖中那枚币来试试？”
人群顿时围拢。随从被逼无奈，摸出私币往漆盘上一丢，竟发出暗哑的“噗”声——果然是含铅的杂银。林晏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张羊皮纸，上面画着宁夏镇私币流通路线，每个红点都标着“李成梁部折银旧例”。
“告诉哱将军，”林晏忽然压低声音，只有随从能听见，“玩银子要讲规矩，就像你们蒙古人赛马——抢跑的马，腿筋会被人割断。”
随从狼狈退去时，听见木台上又响起算筹碰撞声。阳光穿过漫天雪花，照在林晏嘴角的笑纹上，竟比银币还要冷上三分。他忽然明白，这哪是变戏法，分明是户部新官在用算筹当刀，在大明朝的银脉上划开第一道口子，等着看血珠溅湿谁的靴子。
雪停了，西市的人散了一半。林晏摸着袖口藏着的翡翠带钩残片——那是昨日王大人在密室掉落的，钩头缺了一角，却恰好能勾住辽东军饷密档里的某个名字。他忽然轻笑，这带钩若能凑齐，怕是能勾住整个大明的银库，只是不知，在勾住敌人之前，会不会先勒紧自己的脖子？
算筹在掌心转了个圈，刻着“货币乘数”的那面朝上。前世在华尔街学的金融战，此刻正化作雪地里的银粉，悄悄渗进贺兰山的每道岩缝——那里藏着哱拜的私铸坊，更藏着日本匠人留下的火铳图纸。而林晏知道，真正的战争，从来不是刀枪相见，而是让敌人的银币在自己的算筹上，一寸寸变成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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