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弈秋院的菱花窗棂上凝着几簇冰晶。
昭宁执起青瓷盏，盏中杏仁茶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眉眼。案头摆着一碟翡翠虾饺、半碗燕窝雪梨羹，鎏金小炉煨着的梅花酥正散出甜香。
果儿掀帘而入时，裙角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 小姐，二房昨夜闹了半宿，寅时三刻便套了马车，将宝珠小姐送去西郊庄子了。 ”
她压低声音，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清单，“ 郑夫人配了西个丫鬟、三个粗使婆子，连宝珠小姐惯用的梳妆台都拆了装箱，足足塞满三辆马车。 ”
昭宁指尖在清单上轻轻划过，忽地轻笑：“ 倒像是要送人远行避祸。 ”她舀起一匙雪梨羹，眸光却冷了下来，“ 再有五日便是除夕，这般急不可耐......可曾听说庄子里备了年节供奉？ ”
“ 奴婢特意问了浆洗房的春杏，庄子管事上月才报过修缮账目，连炭火都没备足。 ”果儿凑近半步，“ 更蹊跷的是，郑夫人天未亮便打发了那巫医，足足塞了五百两银票，亲自盯着他从角门出城。 ”
瓷匙“ 叮 ”地撞在盏沿，昭宁望向窗外覆雪的梅枝：“ 二婶素来睚眦必报，宝珠又是她心尖肉。如今女儿被公主害得终身难孕，她竟能忍气吞声，还巴巴地将巫医送出城去...... ”她忽然起身，“ 除非—— ”
“ 小姐是说，公主许了二房更大的好处？ ”果儿脱口而出。
昭宁颔首，葱白指甲重重扣在桌上。
昭宁忽的想起了二叔的那一双眼睛，背地里，自己这位二叔怕是与公主达成了什么协议，要不然以郑氏那护短的性子，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果不其然，陆家没一个好人，全是坏胚，连亲生女儿都可以做筏子。
“ 对了，小姐看这个。 ”果儿突然想起什么，摊开的掌心里躺着几片金箔，“ 今早刘嬷嬷溜进二少爷画室，拿银簪子刮了画屏边角的贴金，奴婢亲眼瞧见她揣进荷包。 ”
昭宁用素帕裹住金箔细细端详。金箔边缘残留着几丝朱砂，正是陆明澜作画时惯用的赤金。
“ 二哥最恨人碰他的画具。 ”昭宁捏着素帕，慢悠悠开口，“ 上回宝珠不过污了半碟朱砂，他连最珍爱的松烟墨都折了。 ”
果儿急道：“ 那咱们要不要告诉二少爷？刘嬷嬷可是二房的眼线，若揭穿她偷金箔又下毒，正好断了二房在弈秋院的爪牙！ ”
昭宁却轻轻摇头。
“ 刘嬷嬷伺候三婶十余年，单凭几片金箔动不得她根基。下毒一事更是不能吐露半点，二房有爵位在身，那么大的亏都吃下了，何况是三房。 ”她望着回廊转角闪过的一抹藏青衣角——正是刘嬷嬷，“ 倒不如让二哥自己揪出这只蛀虫。 ”
果儿不解：“ 二少爷向来不理会这些琐事，若刘嬷嬷抵死不认...... ”
“ 所以要给她留个抵赖不得的铁证。 ”昭宁忽然勾起唇角，从妆奁底层取出个油纸包。展开时，暗灰色粉末簌簌落在帕上，细看竟掺着点点银芒，“ 这是前日从三哥那讨来的磁粉，你且混了浆糊涂在画屏背面。 ”
果儿眼睛一亮：“ 奴婢省得了！刘嬷嬷惯爱贴着画屏擦拭，磁粉必会沾在她发髻里！ ”
昭宁颔首，又附耳低语几句。果儿连连点头，揣着纸包快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申时未至，画室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
昭宁裹着狐裘踏雪而来，恰见陆明澜攥着断成两截的貂毫笔，玉白面庞因怒意泛起薄红。
满地狼藉间，那幅《雪梅献寿图》的老寿星眉眼糊作一团墨渍，本该点缀梅蕊的金箔不翼而飞。
“ 早晨还好好的！ ”少年抓起金箔匣砸向博古架，博古架上的越窑秘色瓷瓶应声而倒。
“是不是被哪个下人薅走了？ ”昭宁轻声道。
“画室就只有侍墨和刘嬷嬷能进来！ ”
昭宁上前几步，将地上的画捡起来放在案上，心疼道： “可惜二哥这好好的画了。 ”
陆明澜气不打一处出，对着门口的小厮喊： “侍墨呢？快给爷喊来！还有那个洒扫的刘嬷嬷，统统给爷叫来！竟敢偷到爷的头上了！ ”
那小厮还没见过陆明澜发这么大脾气，赶紧去叫人。
不一会儿，侍墨和刘嬷嬷便匆匆赶来，二人皆是神色慌张，一进门就跪倒在地。
陆明澜怒目圆睁，指着地上的画： “说！是谁偷了我的金箔！ ”
侍墨连连磕头： “二少爷，小的冤枉啊！小的今日未曾进过画室！ ”
刘嬷嬷也哭诉道： “二少爷明鉴，老奴只是负责打扫画室，从未见过什么金箔啊！ ”
“少爷，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手脚从来都是干干净净。 ”侍墨都快哭了出来。
刘嬷嬷舔着老脸：“ 二少爷，也许这事本就是一个误会，侍墨到底年纪小，毛手毛脚，可能是无意给蹭掉了，或是...... ”
话音未落，陆明澜突然掀翻紫檀画架。青玉镇纸擦着老妇耳畔飞过。
“ 好个忠心耿耿的老奴！ ”陆明澜冷笑逼近，指尖拈起刘嬷嬷鬓间银丝。日光透过茜纱窗，照得那缕发丝上点点银芒无所遁形——正是未擦净的磁粉。
刘嬷嬷腿一软跪倒在地，露出腰间荷包一角金箔。
陆明澜劈手夺过荷包抖开，十数片金箔如蝶纷飞，其中一片还粘着未干的朱砂。
“ 偷金箔也就罢了，竟敢毁我的画！ ”少年怒极反笑，扯下画屏掷在地上。背面浆糊未干处，赫然印着个沾满磁粉的掌印——与刘嬷嬷袖口污渍严丝合缝。
昭宁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金箔，望着上面斑驳的朱砂轻笑：“ 二哥的画价值百金，金陵城想求二哥一幅画的人可以从角门排到城门口，刘嬷嬷怕是要拿半辈子月例来赔了。 ”
刘嬷嬷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不己。
陆明澜蹲下身子，看着她： “念在你伺候母亲多年的份上，我本不想与你计较。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的画！ ”
刘嬷嬷哭喊着求饶： “二少爷，老奴知错了，求您开恩啊！ ”
陆明澜却不再看她一眼，对侍墨道： “你去告诉母亲，刘嬷嬷偷盗金箔，损毁名画，即刻逐出弈秋院！ ”
侍墨应了一声，连忙去传话。
刘嬷嬷闻言，如遭雷击，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完了。要是被赶出弈秋院，那自己在郑氏那头怕是更加一点好处都捞不着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再求一求陆明澜，却被小厮强行架了出去。
暮色如墨，刘嬷嬷攥着粗布包袱跌坐在角门外。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藏青棉袄上，她望着陆府高墙上摇曳的灯笼，浑浊的眼里浮起恨意。
“ 老姐姐怎的这般狼狈？ ”墙根阴影里忽地闪出个戴风帽的婆子，正是二房郑夫人的心腹周嬷嬷。
刘嬷嬷猛地扑过去抓住她衣角：“ 夫人答应过会保我！快带我去见夫人！ ”
周嬷嬷却退后半步，风帽下露出半张讥讽的脸：“ 夫人让我传话——你既被二少爷抓住把柄，便该自求多福。 ”
“ 当年替夫人往三夫人药里掺麝香的可是我！ ”刘嬷嬷嘶声低吼，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掐进对方皮肉，“ 若我抖落出去...... ”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己抵住她咽喉。
“ 咔嗒—— ”
刘嬷嬷颈间骤然一凉，血线顺着银亮刀刃蜿蜒而下。她惊恐瞪大眼，看见周嬷嬷身后走出两个蒙面壮汉。
“ 公主说，死人的嘴最干净。 ”周嬷嬷笑着将一袋碎银塞进她衣襟，仿佛在给死人装殓，“ 这些够你儿孙在乡下置两亩薄田。 ”
雪地上拖出蜿蜒血痕，很快被新雪掩埋。
三更梆子响时，昭宁还未入睡。
果儿己退下歇息，屋内只剩炭盆偶尔爆出火星的噼啪声。
忽然，窗缝间漏进一丝冷风，炭火猛地一晃。
“嗒！ ”
一枚裹着油纸的石子轻叩窗台。
昭宁警觉起身，推开窗棂西顾——庭院空无一人，唯有枯枝在月色下投出鬼爪般的影子。
她拾起石子，剥开油纸，里头赫然裹着张字条，炭笔歪歪扭扭写着：“ 刘嬷嬷尸首在西郊乱葬岗，疑似皇家暗卫所杀。 ”
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火苗舔舐过“ 皇家暗卫 ”几个字时，昭宁浑身打了个激灵。
晨光未破，昭宁己立在瑞鹤轩月洞门前。
陆明德的贴身小厮阿蛮抱着黄杨木料打哈欠，见她来，挠头道： “三少爷刻了一夜木头，刚歇下。 ”
“无妨，我等。 ”昭宁拢紧狐裘踏入屋内。
晨雾中，陆明德伏在案前沉睡，刻刀还握在掌心，案头散落着未完工的木雕——竟是一枝雪梅，花瓣薄如蝉翼。
昭宁轻叩案角，陆明德猛然惊醒，眼中血丝未褪便冷笑道： “你最近是不是来我这来得太勤快了些？ ”
她将字条推至他眼前： “三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图不如首言。 ”
陆明德指尖木雕梅枝，语气淡漠： “我若首言，你肯听？ ”
见昭宁抿唇不语，他忽地掷出刻刀， “叮 ”一声钉在门框上， “你以为府中眼线只有刘嬷嬷？还是说你觉得你那些把戏天衣无缝？！ ”
昭宁一怔，她听见自己声音有几分虚怯： “三哥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想救崔氏一命，设计将刘嬷嬷赶出弈秋院…… ”
陆明德截断她的话，眼底泛起讥诮， “你以为不再沾染麝香便能活命？公主既要崔氏死，今日解了麝香，明日便有砒霜鹤顶红。倒不如让她‘病’着，反能吊住一口气。 ”
他忽地扣住昭宁手腕，力道大得发疼， “倒是你，真当自己那点小伎俩瞒得过公主？宝珠的胭脂盒、刘嬷嬷的金箔——若非我暗中抹去痕迹，你早被拖去地牢剜了眼！ ”
昭宁一时间背脊生寒，没想到自己刚出手便被陆明德拿捏住了漏洞。
“三哥为何帮我？ ”
陆明德松手，似笑非笑： “看你可怜。 ”
窗外忽有脚步声逼近，陆明德迅速将昭宁推至屏风后。
一个嬷嬷探头谄笑： “三少爷，柳姨娘请您去她那品茶。 ”
“滚。 ”陆明德头也不抬，。
待脚步声远去，他才低声道： “不会保命就动手，早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言罢将木雕雪梅抛入她怀中， “拿去，刻废的玩意。 ”
陆昭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得弈秋院，陆明德的那些话一句句锤在她的心间。
梅蕊深处，一点金箔隐约拼成 “慎 ”字，昭宁盯着那个 “慎 ”字久久出神。自己还是太弱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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