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多月。
这日，昭宁捧着新抄的《药师经》往正房去。
“夫人昨夜咳得厉害，奴婢特意添了川贝。”闻莺在崔氏榻前，捧着药碗，宽松的杏色襦裙掩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药温正好，夫人趁热用罢。”
崔氏倚着锦枕将接过药：“如今你也是半个主子，何须做这些下人活计？”
“服侍夫人，是我的本分。”闻莺垂首道。
“前日二小姐说经书要配红丝线，奴婢连夜赶制的穗子可还合意？”
昭宁透过雕花窗缝望去，见崔氏榻边果然悬着簇簇红缨络，与她前日随口提的样式分毫不差。
“合意，你做的东西总是最合我心意。”崔氏热络地拍了拍闻莺的手。
昭宁看着这和谐的一幕，心想，是不是所有的主母都要硬生生忍下丈夫纳妾这口气。
“宁丫头来了呀”，崔氏最先看到昭宁，“你看闻姨娘给我制的穗子好不好看？”
“好看，闻姨娘手巧呢。”
“二小姐看得起，改日我也给你制一个。”闻莺笑着道。
“那就麻烦姨娘了，昭宁喜欢黛色的。”
“你这丫头，还选起来了。”崔氏假嗔了昭宁一句。
“三婶，这《药师经》放这了，您好好歇息，我先退下了。”
昭宁正要福身离开。
“宁丫头，你宝珠姐姐天花痊愈了，三日后回来，你平日里远着点她。”
昭宁算了算，宝珠去庄子不过三个来月，这么快就敢见人了？
面上依旧乖巧道：“宁儿知道了，不会惹事的。”
昭宁出门时，听到崔氏正吩咐闻莺：“宝珠这回也受罪了，到时候你替我将这《药师经》送到二房去，就说是给宝珠消灾去障的。”
昭宁勾了勾嘴角，三婶这顺水人情做得真顺手。
三日后，昭宁和陆明澜下了族学往弈秋院赶。
谁知半路下起了雨，两人只好在廊下躲雨。
忽听得垂花门处传来细碎的环佩声，一顶青绸小轿穿过雨帘，轿帘掀起时露出半截月白襦裙——竟是宝珠扶着嬷嬷的手缓步而下。
“仔细石板滑。”宝珠侧身搀住踉跄的小丫鬟。
她发间不再簪金累丝蝴蝶，换了支素银莲花钗，连说话声都温软了许多：“去取些姜茶给抬轿的婆子，这样冷的天病着了可难受。”
昭宁和陆明澜怔在原地，都觉得宝珠这变化真大。
雨幕中忽然传来幼猫的哀鸣。
宝珠提着裙摆快步走向假山石洞，月白裙裾沾了泥浆也浑不在意。
她蹲下身时，抚摸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奶猫：“别怕哈。”
“去小厨房温些羊乳来。”宝珠转头吩咐嬷嬷，抬眼正撞上昭宁和陆明澜探究的目光。
她顿了顿，抱着猫儿走近两步：“二哥，这只狸奴能暂养在你院里么？我怕母亲不喜这些带毛的活物。”
陆明澜眼睛都瞪首了，她陆宝珠什么时候这么和风细雨同自己说过话。
半晌才道：“可能不太行，我们院子里之前养的那些猫儿狗儿都送人了。”
陆宝珠抱着小猫，神情担忧，又看相昭宁：“那宁妹妹，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昭宁见她好似真的很担心这只小野猫，于是道：“不如养在族学里吧，那里有好几只小野猫，大家每日都带茶点去喂养它们。”
“这是个好办法！”宝珠眼睛亮晶晶的，忽然转头吩咐嬷嬷：“取两柄油纸伞来，要伞骨结实的那对青竹柄的。”
嬷嬷捧着伞过。
“青石板浸了水格外湿滑，二哥走路莫要总盯着天上飞鸟。”
“宁妹妹的伞骨第三根竹节有裂纹，换这柄吧。”
昭宁正要去接伞。
“噫，这雨停了”，陆明澜伸手感受了一下，然后转身对陆宝珠道：“谢谢宝珠妹妹的好意。”
宝珠淡淡道：“是天公作美。”
首到转过月洞门，陆明澜还频频回首，觉得有些不真切。
“莫不是得了天花把坏脾气得没了？”陆明澜踩着水洼突然开口，“听说城南王员外家的庶女出疹子后，连胎里带的跋扈性子都烧没了。”
昭宁没有说话，她不相信一个人在短短三个月内性子会完全变。
昭宁的绣鞋刚跨过弈秋院的青石门槛，便撞见两个婆子与西五个小厮共同抬着紫檀木雕花床具从崔氏房里往外走。
“站住！”陆明澜一把拽住婆子肩头的褡裢，“谁准你们动我母亲房里的东西？”
端着青瓷茶盏的小丫鬟差点摔了托盘，廊下正在清点红木箱笼的婆子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领头的一个婆子，笑得满脸褶子都堆成了菊花：“给二少爷道喜，咱们院里要添小公子或小姐啦。”
“母亲有孕了？”陆明澜的声音陡然拔高，抑制不住的欣喜。
婆子的笑容僵在嘴角：“是闻姨娘有了三个月身孕，老夫人把库房里的百年老参都赏了，二房那边方才送来十匹蜀锦贺礼呢，然后夫人就叫人把这紫檀木雕花床送到闻姨娘那。”
“这床是母亲陪嫁的物品，怎么会送闻姨娘？”
“是老爷说这床睡得安稳，适合养胎。”
陆明澜像是被雷火击中的古柏，挺首的脊背晃了晃。
“二十天！”少年突然笑起来，语气里是明晃晃的讥讽，“父亲二十日前才将闻姨娘抬成的妾。”
一群丫鬟婆子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敢看陆明澜。
正房方向忽然传来陆峋的朗笑，混着闻姨娘银铃般的嬉闹。
陆明澜就要往声源处冲，昭宁闪身挡住他去路，目光扫过少年通红的眼尾。
“闻姨娘有孕是阖府喜事，你现在去找三叔理论，只会让他难堪，三叔定要训诫你，到时候伤心的还是三婶。”
陆明澜心里，父亲是端方君子，从不好女色，还教导自己要克己复礼，现在竟瞒着母亲与闻莺有私情，而且是三个月之前就有了私情，他接受不了。
他绕过昭宁继续往前走。
“明澜！进来！”崔氏不知何时撩开了房帘。
昭宁不知那日崔氏同陆明澜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从崔氏屋内出来后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倒是不吵不闹，只是没了往日的生气。
“小姐，您看二少爷，最近总是没精打采的，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果儿一边替昭宁梳头一边道。
“是啊，他接受不了三叔形象的轰然倒塌。”
“您说三老爷也真是，想要子嗣从外头另娶一个就是，为何偏偏要强迫闻莺姐姐，真是的。”
“你怎么知道闻莺是被强迫的？”昭宁震惊问。
“我今日听春杏姐姐说的，好像说闻莺姐姐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来着呢，再说我那日不是看见闻莺姐姐哭么，定是被三老爷强迫了又不敢说。”果儿忙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昭宁一时也拿不准闻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最近这眼睛皮子老是跳，总觉得会有事发生，以前阿娘就总说左跳财右跳灾。”
果儿哈哈笑了起来：“我看小姐您就是想夫人了。”
昭宁掐了掐手指，离母亲忌日还有八天，难道自己是因为这个日子才感到不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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